忍不住回頭看周郢,他朝我彎了彎眼睛,雖笑得不明顯,卻溫潤和煦。
射了幾輪,竟然是我們與周燼齊笑然奪魁。
周燼睨了我一眼,便轉向周郢,「殿下,臣弟若是贏了,想討個賞。」
周郢輕輕應了一聲,撫著箭羽,「你說。」
「臣弟想要殿下射下的火狐。」
周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抓住似的,明知道周郢不會答應,我還是緊張。
既緊張,又酸澀,酸得我連弓箭都拿不穩。
「那是褚小姐的。」周郢眉頭微微蹙起,「換一個。」
周燼像是反應過來似的,抿了抿唇,「那殿下的滿月弓可好?」
「好。」
他雖然未曾猶豫,我卻想起他剛進靶場時撫摸滿月弓的溫柔。
第一次,那麼想贏。
最後一輪,我和周郢輪次到了後面。
看見周燼劈穿正中的木箭,再次射入紅心的時候,我心有些沉。
與他視線相撞,除了冷淡,我竟然看出了一絲開心。
奇怪的開心,就像是孩童在炫耀自己識了許多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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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讓我有些怔忪。
在滿場叫好中,齊笑然又將箭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射進了插滿箭的紅心。
周郢射劈了正中的箭羽。
成敗在我。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我拿弓的手有些抖。
「別怕,孤信你。」周郢伸手扶住我未曾抓牢的弓。
信我什麼?信我會贏?從來沒有人信過我,我隻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卑微戲子而已。
可是大周最尊貴的太子殿下,說他信我。
被打被罵的時候,我都沒有流過淚,這一刻我卻有點想哭。
努力憋回自己的情緒,我認真地看向周郢,「殿下,臣女不會讓你輸的。」
周郢的神色原是清清淡淡,藏著不易察覺的溫柔,這一刻眸色變深,收斂所有情緒,聲音染上一絲沉啞,「好。」
我看著正中的那枚箭羽,拉到手臂隱約有些脫力,松開弦,看著它穿破箭羽尾部,木裂聲響起,牢牢地定進紅心正中。
鴉雀無聲之後,是熱鬧的叫好和掌聲。
我換到左手抓弓,笑著看向周郢。
日薄西山,周郢身後是織錦似的晚霞,仿佛他不該身在此間,應是天上仙。
「好!真是虎父無犬女,朕重重有賞!」皇上的拍手聲拉走了我欣賞的目光。
隻是收回時,恰好掃到了周燼。
他站在背陰處,諸多情緒均被掩藏,除了收不住的冷。
7
領賞之後,好些人上前賀喜,看出褚嬌疲累,我便使了眼色讓她先走。
應付完眾人,才得以一個人迎著天邊最後的餘暉回營帳。
明日就該離開了。
雖隆冬萬物蕭條,可在這獵場,我卻覺得分外輕松,好似找到了歸宿。
「褚歌。」周郢清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停下步子轉身看他,也看見了他手中拿的藥瓶。
「倒進熱水中,敷一敷右臂,明日便能好很多。」
「多謝殿下。」我伸手接過了藥瓶。
周郢比我想的還要細致,Ṭűₐ隻有他發現我右臂拉傷了。
到了營帳,突然想起來火火應該醒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火火?」
我側頭抬眼看向周郢,若是他來看,我還能給他烤牛乳喝。
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他顯然愣住,玉雕似的臉看著平添了幾分與他氣質相悖的可愛。
還不等我補救自己的失禮,周郢就笑了起來,「好。」
像落葉躺在湖面上,蕩起一層層輕柔的漣漪。
撩開簾子就看到火火後肢掛在床榻上,前肢撐著地,紅色的皮毛沾了些塵土。
好生不安分的性子!
周郢眉眼微微彎起,上前把它撈了起來抱進懷中,順手拿過擔在一旁的巾子裹住小家伙輕輕地揉。
我看著他的完美到近乎苛刻的側臉,一時有些失神。
怎麼會有人,長了一張無欲無情的臉,卻生了一顆溫柔幹淨的心?
回過神來,低聲吩咐外頭的內侍,等器具和牛乳送來,我便坐在了他不遠處,慢悠悠地侍弄起來。
奶香味彌散開。
「火火饞了。」
我聞言掉頭就看到這火紅一團的小家伙耐不住地要從周郢懷裡出來,完全不管自己的腿根本不能落地。
忍不住嗤笑一聲,「饞鬼。」
周郢聽了竟然長眉微挑,「可孤也饞了。」
莫名心跳快了一點。
他這副神情語調,真不是一般的勾人。
我順了口氣,轉過頭垂眸看著牛乳,輕聲道:「殿下稍等,快好了。」
輕不可聞的一聲「嗯」,像火火的絨毛,輕輕地撓著。
牛乳烤好,我倒進瓷碗遞給周郢。
他接過吹了吹,細致地喂給了懷中那個紅色饞鬼。
火火有些眼大肚小,饞得很,卻喝得慢,我一碗牛乳喝完,它還埋頭舔著,不見它喝了多少,又不見它停下來。
「讓臣女來喂它吧,烤牛乳要趁熱喝。」我指了指放在一旁還冒著點熱氣的牛乳。
周郢寵溺地撓了撓火火的下巴,引得它不滿地抬起頭,他趁機拿開碗遞給我,「好。」
我看著他懷中那委屈得要哭出來的小家伙,同他一道忍不住彎起了眼睛。
接過碗,又撈走火火,我順勢坐在了榻上,周郢走過去用了牛乳。
等抬頭時,我才發現自己和周郢靠得那樣近。
他清冽的冷香就這麼籠罩著我,我若是再不敬些,大約就能將這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輕薄了去。
臉瞬間就熱了,克制不住地紅了起來,我甚至無從解釋自己這過激的反應,生怕惹得周郢避諱。
緊張感卻在撞進那汪晚星裡時,盡數消失。
周郢什麼也沒有說,隻有微微翹起的唇角在昭示著他的好心情。
8
周郢離開後我便叫來內侍收拾器具,順道送一桶熱水進來。
將藥倒進木桶中,淡淡的冷香便飄散開,和他有些相似。
褪去衣裙掛在架子上,鑽進木桶中,閉上眼睛。
玉珏相擊的聲音傳來,我下意識遮住胸前睜眼,就看見周燼坐在了我面前。
他眼神冷冷清清,並不見羞辱和挑逗,但偏偏隻是這樣落在我身上,就讓我覺得燙人。
難言的羞恥感傳遍四肢百骸,我聲音有些抖,「出去。」
周燼沒理會我,而是從袖中拿出藥瓶放在了桌上,輕描淡寫道:「你渾身上下,我哪沒看過?」
我看見那瓶藥的時候,心裡爬上了一絲說不出的恐慌,害怕他對我好。
至於為什麼,我說不出緣由。
終歸周燼沒叫我失望,說出了這樣的話,來打破我的幻想。
「我用過藥了,太子殿下給的。」我將身子再往水裡沉一點,並沒有正面去反駁他近乎羞辱的話,反正也無從反駁。
周燼把玩著玉佩的手收緊,骨節泛白,長眸危險地眯起,壓低身子朝我靠近,「今日,你費盡心力非要贏,是想勾上太子了?」
我明明決定放下他,可是這樣的話,還像刀似的,漫不經心地割著我的血肉,將我弄得滿目模糊。
「對!我就是想勾搭太子!」我賭氣似的喊了出來,聲音卻有些嘶啞。
周郢那樣冰清玉潔似的神仙,我怎麼敢肖想?但這一刻我顧不得尊敬。
面前的人聽了神色呆愣了片刻,然後化為濃重的怒氣凝聚,漆黑如墨的眸子裡一片濃稠,仿佛要將我弄死。
他單手撐著木桶的邊緣,朝我逼近,薄唇貼著我,另一隻手伸進水中放肆地握住我。
「你配嗎?」
我抵抗的力道一軟,胸口酸澀難安,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垂下眸子看著水面,臉色煞白。
周燼尤覺得不夠,聲音輕了下來,既曖昧又挑逗,「你同我雲雨了多少次,嗯?還想著爬上太子的床榻?」
心跳莫名地停滯了一瞬,視線模糊一片,面頰上沾滿了冰冷的眼淚。
我抬頭看他,似乎有些不認識他。
周燼放肆的手停住,神色也出現了罕見的慌張,眸光不停地波動,薄唇抿了抿,一副要解釋的模樣。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放開手不再抵抗他,費盡力氣,狠狠地扇了過去。
他的皮膚有些冷白,跟無瑕的美玉似的,如今一片紅。
周燼用舌尖抵了抵被我打紅的臉側,收回手輕輕按了按,站直身子睨了我一眼。
無聲的對視之後,周燼轉身要走。
我盯著他清瘦挺立的背影開口,「求求殿下,放過我吧,離恨天的恩情,日後若是能得機會一定百倍還清。」
真的不想也無力承受這樣的羞辱。
周燼腳步一頓,偏過頭露出側臉,「我不是那個意思。」
「殿下是什麼意思都不重要,剛剛我一時激動,冒犯了殿下,還望殿下恕罪。」
水已經有些冷了,我撫了撫手臂,繼而自嘲道:「太子殿下金枝玉葉,臣女的確不敢肖想,便是為太子殿下暖床,臣女也是不配的,臣女有自知之明,剛剛隻是一時氣話,還望殿下莫要當真。」
周燼沒有說話,隻是微微咬緊後槽牙,費力地忍耐著什麼,最終還是閉上眼睛,轉過頭大步離去。
9
冬狩射劈箭羽之後,父親總頻頻遺憾我不是男兒。
「父親可以把歌兒當作男兒看,歌兒從小在離恨天長大,功底很好。」我心裡莫名起了漣漪,也不知是不想讓父親失望,還是羨慕些別的什麼。
話雖這麼說,我以為父親不會在意,誰知道他眼睛亮了起來。
從此闲時就拉著我操練,侯府後院父親練功的校場,倒成了我每日待的地方。
「歌兒天生就該是個將軍。」
我收劍,順手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就聽見父親似遺憾又似驕傲的感嘆。
不太在意地笑了笑,隻是每日無事,亦不再期待出嫁,褚嬌禮佛,我便練功罷了。
同父親借走的兵書已經看完,又跟去書房挑了幾本回去。
隻比平時遲上一些,火火這小東西就焦急地在門口繞圈圈。
我笑著伸手將它撈起擔在肩膀上,「無聊了?」
小家伙機靈得很,養它沒多久便發現它極通人性,似乎聽得懂人話,我便沒把它當個寵物,更像是朋友。
火火豎起前爪,扒拉了一下我束好的頭發,然後嫌棄地縮了縮腦袋。
這是嫌我有汗,還是嫌我束發騎裝醜?
順手用兵書敲了敲它的腦袋,「馬上就沐浴。」
收拾好換了衣裳,同火火用了膳,我便點燈翻起書來。
這般日子,從前未曾敢奢望過。
所以,縱然那日冬狩我醒來發現自己竟然夜夢流淚,沾湿枕巾,也不敢半點埋怨周燼。
他於我的恩情,重若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