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著父親派出去的小隊與他們交手了好幾次,第一次帶血回家,母親心疼地哭,然後揪父親的耳朵。
自此之後,我便都會在軍中收拾一下自己再回去,好不讓母親擔心。
長劍第一次割破敵人咽喉的時候,我是害怕的,但瞬間就被巨大的熱烈淹沒。
自豪、肆意、瘋狂,諸多奇妙的情緒盡數湧來,全都變成了熱,燒得我奮勇向前,殺敵萬千。
不過這些都是小打小鬧,我未曾見識過真正屬於戰爭的殘酷,直到這天父親冷著臉色將我叫進了軍帳中,我才明白,巨大的危險和陰謀,來了。
22
展開密信看完,無窮的恨意將我吞沒,氣血亂竄,我差點吐出血來。
先皇曾屬意定北王登基,最終卻選擇了今上。
今上仁慈,定北王又很會韜光養晦,做小伏低,將野心藏得極好,一切都顯得那麼平和。
然而他卻早早就開始謀劃造反一事。
父親手握重兵,鎮守皖南,卻愛妻愛女如命。
定北王想拿住父親的死穴,就派人偷走尚且年幼的我,喂藥讓我失去記憶,賣去揚城離恨天。
又自小有意無意讓褚嬌與周燼相見,調侃周燼,制造良機。
褚嬌一路行不通,我這兜底計劃便起了作用。
定北王派周燼去揚城辦事,引他進離恨天,過於了解兒子的他,自然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麼。
隻是周郢成了意外,刺殺不成之後,便索性毀了我,將父親逼離京城,勾結戎奴再告病將父親算計到了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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Ŧŭ₅如今父親倒成了瓮中之鱉,生死由他定北王。
軍中可信之人幾何?
父親氣紅了眼睛,平復下情緒,「密信是皇上暗中傳來的,皇上一直在調查定北王,終於通過你的事查出了眉目。京中一旦有異動,我們便要出兵勤王,但為保萬全,為父將虎符交給你。」
說著,父親摘下脖頸上的虎符遞給了我。
我沒接,單膝跪地,「父親不會有事。」
「若是戎奴大規模來犯,為父便是明知是死,也不能棄漠北城民於不顧,更不能撤離邊疆。歌兒,等死,死國可乎?」
從來沒有那麼恨,恨不得啖其血肉。
眼眶酸澀無比,我艱難地接過虎符,「歌兒明白。」
父親欣慰地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有機會,早些將定北王的內奸捉出來便好。」
我似乎看到了希望,由衷地笑了起來。
虎符靠在胸口有些發燙,自此後我日日淺眠,每每跟隨小隊同戎奴人打上一戰回來,又在軍中瘋狂地翻看卷宗。
查出三個可疑的人,我摸著夜色偷偷殺了他們。
次日,父親第一次打我。
「混帳東西,私自暗殺將士是我教你的嗎?」
我被他扇偏了臉,卻未回應,也未覺得自己做錯。
那三人我已經查到了證據,可如今為了保密,為了穩定情勢,無法當著三軍問罪。
難道要因此放任他們嗎?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更何況是時刻兵刃相見的漠北邊疆。
父親還沒與我和解,就上了戰場。
戎奴大兵來犯,父親帶著四萬軍應敵。
卷宗落地,副將史越興是定北王的人!
我翻身上黑風,拿著虎符去點兵。
「哪有女人領兵的道理?!」史越興的走狗馮安偉扔下劍衝我喊。
我垂眸看向一旁的弓箭,將虎符收進懷中,張弓搭箭射死了來不及反應的馮安偉,「還有人有意見嗎?」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震天的應和聲響起,「我等追隨褚小將軍御敵!」
點好兵,急急忙忙趕往天獻谷。
浮屍遍野。
戎奴人在高處射箭,我大周的兵在苦苦支撐。
我如同高山一般偉岸的父親,身前三箭,身後六箭,仍舊站著,站在活下來的人身前。
「殺!」我死死盯著父親的身影,發出近乎嘶吼的聲音。
戎奴人並不多,被我們打得敗走百裡。
終於我射出一箭,射穿了戎奴將領的頭顱。
擒賊先擒王,戎奴潰敗,我押著降軍攻進戎奴腹地,斬了戎奴王的頭顱,逼著他們籤下降書。
人隻有被逼入絕境,才會選擇魚死網破,才會觸底反彈。
在眾將士的歡呼聲中離開戎奴腹地,我的心情依然沒有好起來。
父親,沒了。
回到漠北城的時候,城中氣氛很詭異。
既有打敗戎奴的喜悅,又有死了將領的悲憤。
母親哭暈在軍中,褚嬌扶著母親,眼睛通紅。
我放下劍蹲在母親身邊,理了理她亂掉的青絲,「姐姐,你照顧好母親,我要領兵回京,鳳仙城亂了,定北王反了。」
「好。」褚嬌的聲音很啞,卻很堅定。
我們都是父親的女兒,天塌了,要學會自己站起來。
走到父親還未闔上的棺木前,看著父親失去生機的面容,我眼淚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倒了一杯酒合著鹹澀的淚飲盡,上好香,磕了三個頭離開,甚至來不及為父親守靈。
「定北王勾結戎奴,賣國謀亂,坑害忠良,今日還請漠北二十萬將士隨我入京勤王!」我舉起手中佩劍,看著烏壓壓一片數不清的士兵喊出了聲。
「入京勤王!」
「入京勤王!」
……
23
日夜兼程,七日便到了鳳仙。
都城內苦苦支撐,在看見我們時,發出了熱烈的歡呼。
我看著敵軍前的周燼和定北王,忍不住嗤笑出聲。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恨不能千刀萬剐。
抬起右手,還沒開口下令讓我的兵殺過去,周燼於兩軍戰前開了口,聲音很啞,「我不知道。」
我拔出長劍,冷冷地看向他,「那又如何?謀逆之罪,株連九族。」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冷眼看向極其憔ţũ̂⁴悴的周燼,多日不見,他清減許多,長眸下一片青黑,整個人籠在一股鬱氣之中。
定Ŧŭ̀₄北王野心勃勃,周燼卻是忠心耿耿。
可他更敬愛他的父王,在忠孝之間選擇了後者。
至於我與他?
早已如煙雲散去,隻是回憶裡的光也是算計罷了,又有什麼妨礙。
壓下心中最後一絲刺痛,不再猶豫,揮鞭縱馬,帶著千軍萬馬殺了過去。
始料未及的是,我以為會拔劍應敵的周燼卻放棄了抵抗。
他隻身上前擋住了我面前定北王的雷霆一劍,漆黑的眸子牢牢地盯著我,那裡頭千般情緒,我未曾能讀懂一二。
而本就勢弱將敗的定北王也終於崩潰,跪倒在地。
我扶住面無人色的周燼,聲音難聽得我差點以為不是自己發出的,「我不需要。」
「我知道。為你而死,是我最好的結局。」
周燼費力地勾了勾唇,一如初見。
垂眸看見他手中碎裂的玉蘭簪,我的眼睛愈發幹澀疼痛。
他那日將東西扔過來後,我又去當掉一次,還自我安ṱű⁷慰賺了兩筆錢。
拿走碎玉塞進盔甲中,舉起長劍。
定北王軍扔劍聲紛紛響起,鳳仙城門大開。
我坐在黑風上,迎著山海般的簇擁和歡呼進城,同離開時毫不相似。
物是人非,不過如此。
入宮見了皇上,他目光觸及我一身銀色鎧甲,終歸起了波瀾。
抱拳跪地,「請陛下恕罪,父親受逆賊坑害,殒命漠北,臣女受父親遺志,不得以領兵勤王。」
「起來,朕非迂腐之人,天大的功勳,何罪之有?」
我內心略微觸動地站起,看見他慘白的面色,忍不住皺眉,皇上似乎身子骨垮了。
論功行賞,我承襲父親的爵位,擢升一級,成了大周史上第一個女爵——定遠南伯公。
皇上讓我有了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去鎮守漠北,完成父親遺志,守衛大周安寧。
縱然戎奴已滅,可我似乎已經忘不掉也舍不得北國的風雪,終究不想再留在京城。
拿著聖旨懶懶散散地朝宮外走,眼前卻出現了一道白色身影。
「臣,參見殿下。」我拱手朝周郢行禮,他卻未曾開口。
就這麼僵持著,周郢上前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拉起。
撞進他有些猩紅的眸子,我的心還是狠狠地揪了起來。
周郢薄唇隨著眸光動了動,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最後變成了清清冷冷的兩個字,「節哀。」
明明早就平息,可他這樣普通的兩個字,還是勾起了我心中的萬千悲痛和委屈。
眼淚止不住地冒了出來。
頭被輕輕按在他的肩膀上,周郢安撫似的拍著我的後背,等我止了眼淚,他才啞聲開口,「你不見孤。孤本也不想見你。可一想到孤的歌兒,一個人忍著喪父之痛,殺進戎奴腹地,殺回鳳仙,吃了這麼多的苦,或許還受了傷,孤便忍不住了。」
腦子就這麼空了,心軟成一團,又酸得絞起來,一陣陣地疼。
我的殿下,這樣好,卻不屬於我。
費力推開他,我擦了擦眼淚後退一步,再次行禮,「臣明日便啟程回漠北了,恕臣失禮,先行離開。」
說完,我也不等周郢同意就避開他朝前走,路過周郢身側時,被他拉住了手腕。
克制不住偏頭看他,他臉色慘白,好似琉璃般脆弱,努力地克制著情緒,「等等孤,等孤安排好一切來找你。」
我不得不承認,聽見這句話的時候,自己有心存僥幸,心髒瘋狂地跳動,但終歸被冷風吹醒,我拂開了他的手,「殿下保重。」
這一次,周郢沒有再抓住我。
我一直走一直走,沒敢回頭,終於到了拐角處,忍不住偏頭看過去,那白衣美人仍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亙古如此。
領兵回漠北的時候,褚嬌和母親正站在城樓上等我。
她們相攜站在風雪裡,融進了瑩白的景色中。
這樣美好,卻有些許缺憾,畢竟父親不在了。
我揮鞭縱馬,急切地先一步入城。
母親和褚嬌正好下來,「歌兒,你真有你父親的風姿,好啊,好啊,走,咱們回家。」
自此,每日練兵後回府同褚嬌和母親用膳,陪著火火玩上一會再看兵書入睡,一晃四年。
「將軍!軍營外有個白衣公子求見!」傳令兵急匆匆地跑進我的軍帳中。
聽見白衣二字,即便已時隔數年,我仍控制不住心中一陣悸動。
明知不是他,卻還是稍顯急切地走了出去。
遠遠地,就看見一白色人影立在荒茫的雪地裡,清瘦挺拔,天地一色。
近鄉情怯,我竟然腳步慢了下來,「殿下。」
「歌兒,我來了。」周郢轉身,眉眼化開。
明明身在北國風雪之中,我卻仿佛看見了南國的萬千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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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周郢大婚這天,新帝竟然千裡迢迢來了漠北。
周郢原本帶著輕淺笑意的臉冷了下來,「陛下不覺得自己荒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