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手傷得一點力氣都沒有,我一甩就能掙脫,可我知道,我逃不掉了,再也逃不掉了。
13
我跟鄭捕頭退了親,另租了一處更偏僻的院子,往來的人少,趙清河便能多在院子裡走動恢復。
婆母問我:「這是就選定他了?」
我沒有回答,我總不相信,他那樣的人,真的能跟我簡單過一輩子,但現下,我放心不下他一個人在外面。
我嘗試過去找趙府,可劉嬤嬤突然不見了,其他人聽見趙清河的名字就驚恐,直說趙家再沒這個人。
這些消息我沒告訴他,我不想打破他樂觀的狀態。
有個神醫聽聞他的官聲和遭遇,不遠萬裡趕來京城為他醫治,說他的手腳隻要勤加鍛煉,還有恢復的可能。
他如今每天都樂呵呵地練習四肢用力,跟小圓小喜一起擇菜、拿筷子夾各種豆子,雙手已經好了很多,隻是雙腿,折得太狠,一炷香走下來,能汗湿一身衣服。
有時候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他離我好像也沒那麼遙遠,他痛的時候會喊疼,接骨的時候也狼狽,教小圓寫字的時候,眼神偶爾會落寞,就如這世間每一個有喜怒哀樂的平常人。
不過他的小心思可真多。
陪小圓小喜的時候,竟私下問他們想不想要個父親,小圓憨厚,回他他們有爹,隻是睡在地裡而已,小喜卻悄悄來對我說:「娘,趙叔叔是想做我們的爹嗎?如果他的腿能好,那小喜就同意,小喜喜歡他看娘的眼神。」
14
最終,是昭陽郡主幫我下定了決心。
那日午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院子前,車上下來的卻是個美麗極了的女子,她匆匆進門,見到趙清河就落淚道:「清河哥哥,昭陽來看你了。」
原來這就是能與他議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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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覺地回避去房間,可心口那點酸澀,讓我忍不住把耳朵貼上了門板。
「清河哥哥,你看,我給你帶了人參,鹿茸,還有好多好多補品,聽說你現在身子虛,一定要好好補。
你知道嗎?其實朝廷一直有人在幫你上書,也許以後你還是能做官。
我爹很可惜你的事,他說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們家會出力的。」
女孩子的聲音一直不停,趙清河卻一直不答話,直到她安靜下來,趙清河才說道:「郡主,我現在隻是一介草民,有什麼話直說吧,不必拐彎抹角。」
再開口,昭陽郡主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冷峻:「我知你是個君子,必不會阻擋我一個弱女子的前程,但不來這一趟我不安心,清河哥哥,你如今已廢,從前那些結親的話不過是外面捕風捉影,希望不管誰來問你,你都能這麼回答。」
「好,趙某聽懂了,也祝郡主前程遠大,從此山水不必再相逢。」
以為是舊情難忘,細聽來卻是落井下石,我一時怔在原地,怔了好久,趙清河才滿頭大汗地推開門,苦著臉說:「棉棉,我被嫌棄了,你不安慰安慰我嗎?」
看著他故作悽慘的臉,我突然就不怕了。
15
趙清河不知道,他在我心裡曾是天神。
那年上元佳節,夫君去世,夫家娘家爭著要賣我,婆母還陷在悲傷裡沒有餘力管我,那麼惶恐的時刻,我逃出來過。
我想我活這麼大,都沒見過開心是什麼,聽說城裡的燈會是闔家團圓,人人開心的好地方,那我便去見一見,見完了,就找個地方幹幹淨淨地去,隻當這輩子已經過完了。
可燈會的人真多啊,擠著擠著就有好多人被擠到了地上,趙清河恰巧在我身側,下意識就緊緊護著我,他穿得那麼好,卻一點也不嫌棄地用臂膀圈住我,用我從沒聽過的溫柔聲音安慰著,他說:
「姑娘,不要怕,衙門的人很快就到,過了今天這場劫,往後定平安順遂。」
那句平安順遂,給了我活下去的第一口勇氣,然後婆母給了我第二口,小圓小喜給了我第三口,就這麼慢慢地,我的人生真的活出了滋味。
那時我想我們雲泥有別,這輩子大概就這一面了,可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六年後,我在死牢見到了他。
見面的每一刻,我都在向上天祈求,求求了,讓他活下去吧。
他不僅活了,還越來越多地活在我的生活裡。
越近我就越害怕,我總覺得他們都是天上的人,跟趙清河身邊的人比,才貌,家世,我全都比不過,若我真應了,萬一有一天他發現我一無是處,我該如何自處。
可就在剛剛,我想明白了,那位昭陽郡主的舉動固然沒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換成我,就像不會放棄婆母和小圓小喜一樣,若我曾選擇趙清河,絕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他之後還來辱沒他。
我想我跟趙清河一樣是個好人,既如此,那他愛上我便是他眼光獨到,是天經地義,是我值得,是根本無需害怕以後。
踮起腳,我親了他一口:「趙清河,我想嫁了,你娶不娶?」
16
神醫問把手腳折到什麼程度的時候,趙清河選了最可怖的那種,骨頭斷裂的疼痛裡,他想起蕭昱的話。
那時他剛得知母親搞了什麼鬼,著急趕去跟柳棉解釋,解釋他沒有婚約,解釋再等一等國公府就能由他做主,他會光明正大地把她跟家人都接進府。
蕭昱攔住了他,蕭昱對他說:「趙清河,問題從來都不簡單是你母親,問題是我們是身處高位,可以隨意碾碎她們的那個,她們身處弱勢,當然會害怕,會逃避,不消除這種恐懼,柳棉永遠不會接納你。
你以為當初珍兒接受我很容易嗎?不把自己在她們面前打碎,你就永遠沒有走近她們的機會。」
趙清河聽進去了,所以他在蕭昱的奪嫡計劃裡,選了最慘的那個角色,做一個被家族驅逐的殘廢,讓敵人放松警惕,以為蕭昱連左膀右臂都護不住。
趙清河想,如果這些疼痛能讓柳棉心疼他一點,就都是值得的。
可結果比他想的還要好,他住進了心心念念有柳棉的小院,練走路的時候可以扶她的手,餓了,有她親手做的飯菜,夜晚,還可以對著她的窗戶入眠,就連她的家人,好像都默認了他的存在。
昭陽來那天,他很開心,他看見了柳棉眼裡的醋意,他忍著疼痛,走到那扇門前,想逗一逗她,可老天爺說幸福來之前從不提前預示,他就那麼被那個吻和那句話砸懵了。
趙清河恨不得抱著柳棉轉到天荒地老,但他的手腳還做不到,他隻能用自己的嘴起誓道:「棉棉,天地為證,此身此心,唯你一人,若有辜負,天誅地滅。」
可發完誓的趙清河開始發愁,關於他遲早要回去這件事,他是無賴得成了親再說,還是挑個花好月圓的日子,趁四肢的傷還能博點同情,伸頭一刀了事?
他突然有點想念蕭昱,想跟他討個主意。
17
發現趙清河撒謊這件事,是個意外。
那天是小圓小喜的生辰,我跟婆母沒出攤,還把兩個小的哄了出去,準備給他們蒸點漂亮的糕點做驚喜。
但我忘了告訴趙清河,於是就看見他跟一個貴氣十足的人站在院子裡,討論該怎麼把真相告訴我。
臨走前,那個人還威脅道:「書呆子,大業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你得趕緊回來幫忙,我倒了,你就真娶不到老婆了。」
婆母手上揉面的功夫都停下了,不安道:「以前隻以為他家有些錢財,哪想到是這般貴人,國公府啊,他若真回去,你還敢跟嗎?」
我嘆息一聲:「娘,就算被貶是一時,被逐出家門也是假,可他的手腳是真骨筋俱裂,血肉模糊地斷了的,那些受罪高燒的夜,是我看著他熬過去的,如果為了我做到這份上,或許我們之間,更害怕的人是他。」
我原諒他了,卻不想告訴他,我好像有點喜歡看他為我著急。
趙清河面對我的時候真的有點傻,他教小圓小喜君子守信的時候,我在旁邊嚴肅地說,就算是好意的謊言,早點說明才是正途,他心虛低頭,卻不趁機坦白。
隔壁大嬸因為丈夫說謊鬧著要和離,我評價道其實有些謊話看情況可以原諒,他支支吾吾半晌,還是選擇閉嘴。
給了這麼多暗示都不行動,我幾乎都不想逗他了,他卻帶我去見了一個女子。
我們是遠遠看著的,那個我曾經見過的貴氣男人陪在她旁邊,邊逛邊說笑著什麼,兩人很是溫馨。
趙清河握著我的手道:「那位娘子叫劉珍,從前日子過得不好,嫁了一個混賬丈夫,可她不服輸,隻身逃來京城,遇見一個人,那人不僅要明媒正娶她,他日登臨寶座,身邊也隻準她在側。
一國之母尚且可以是二嫁女,我家隻是一個小小國公府,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所以棉棉,你可不可以也相信我,聽一聽我的苦衷?」
我也很高興,但我把自己縮得更角落了,領我進來的劉嬤嬤不停地給我使眼色,讓我安靜些,再安靜些,好讓大家都忘記還有我在牢裡。
「(哈」我輕輕一巴掌拍上去,含笑道:「那就這麼讓我打一輩子吧。」
跟這樣用心的呆子過一輩子,大約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18
番外
今日又被阿奶打了。
她說我在咒父親短命,可我明明隻是在跟小圓討論以後清明上墳該怎麼辦。
小圓說我們雖然沒見過爹, 但到底是生父,該放在上午祭拜, 父親隻能吃點虧,排在下午了。
但我卻覺得不對, 父親這麼疼我們,合該排在最前面。
吵到最激烈的時候,阿奶來了, 她一人一根藤條,一視同仁地把我們打得四處亂蹿。
唉, 都怪娘太有魅力了, 一個人卻有兩個相公。
當然了,我們名義上還是王家的孩子, 隻是王宅就安在國公府隔壁,連牆都是打通的,反正一發噩夢我就去找娘睡,一點阻礙都沒有, 就是第二天父親的臉色會不太好。
但我是個簡單的孩子,還是抱著娘睡比較要緊,便當作看不見吧。
小圓可就復雜了, 他天天勤奮讀書, 總幻想著萬一哪天父親對娘不好, 他得做個大官,才能有底氣把娘搶回來。
我覺得父親才不會, 蕭伯伯卻誇他有志氣,經常接他進宮, 讓他在那個大大的書庫裡找書看。
不過最近, 娘進宮比小圓還勤快, 她跟珍姨的肚子是差不多時候大起來的,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就是父親跟蕭伯伯也插不進去。
我陪著去過一次, 珍姨的脾氣變得好大, 蕭伯伯一句話說不好就要被罵, 娘說那是因為朝臣們都在給珍姨壓力, 珍姨得生個小弟弟。
珍姨真的生了個小弟弟, 娘一激動,也跟著躺下了,可把父親和阿奶忙壞了, 就連那位我們不怎麼熟的趙家阿奶,都在門口直念阿彌陀佛。
忙到晚上,娘生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小圓緊張地拽著我的手, 小聲問:「你看二弟, 長得是不是很像我?」
我點點頭,回問他:「那二妹長得像我嗎?」
他也點點頭:「我覺得我們有點傻, 都是娘生的龍鳳胎, 能不像嗎?」
忍了又忍, 我才沒動手敲他的頭,反正從今日起,我要做個聰明的姐姐給弟妹做榜樣, 那個傻哥哥,就讓他去做吧。
哈哈,我是姐姐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