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特來跟公主賠罪。」
張同喜耳朵上已經止住了血,似笑非笑行了一禮。
我渾身緊繃,隻聽他說,竹夫人是他心愛,柔弱不能做活兒,就不要進宮來添亂了,造成麻煩公主未必擔得起,讓他苟且養著。
竹夫人,是我娘。
我攥緊拳,他這一番話一說,就算我日後想再開口,也沒了底氣。
我隻得上前回公主:「公主恕罪,是奴婢之前莽撞……」
公主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堅定握住我的手,回應張同喜道:
「既然身體不適,那便接進宮讓太醫看看。」
看著公主的背影,我心頭滿是感激,多了一絲僥幸,公主肯為我娘親說話,是不是事情還有轉機。
一回想娘親被拴在棚子裡的樣子,我就恨不得扒了張同喜的皮,用他的血肉喂豬。
張同喜輕笑一聲道:「不必麻煩,若公主執意擔心阿竹,定要阿竹進宮,那奴才就把藤蘿帶回去侍奉她就是。」
公主皺起眉:「張公公是在威脅本公主嗎?」
張同喜笑著行了個禮,絲毫不慌地看著我,目光冰冷。
「藤蘿年紀小,記性不好,籍冊還沒上宮冊,想必皇後娘娘和陛下也不會駁奴才的面子。」
公主堅定站在我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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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同喜卻絲毫不懼,揮了揮手。
兩個小太監繞上來從公主身後把我押住。
「你敢以下犯上!」
公主氣得紅了臉:「你們發什麼呆?快去請母後。」
可她身邊其他宮人隻紛紛跪地,無一敢攔。
有人小聲嘀咕:「便是娘娘來,也不會管的……」
在這後宮,敢跟張同喜作對的,沒有一個好下場。
去年最得寵的茹美人,隻因對張同喜翻了個白眼,不出三日,就莫名其妙溺死在淤泥中。
皇後才不會為了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宮女,與張同喜討說法。
可若我今日被帶走,我和娘親,怕是再無出頭之日。
我拼命掙扎,卻想不出如何逃脫。
一隻手突然攬住我的肩膀。
「張公公,我剛剛紙鳶輸給公主了,按照約定,我得跟著這丫頭兩日。」
小郡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可喜歡這丫頭了,說好這兩天要隨身侍奉我,若張公公定要帶回去,那我隻好稟明父親,這幾日跟著去張公公府上小住了。」
小郡王上前兩步,將我一把拉到身邊。
「回去告訴父親,就說張公公的愛妾身體不適,定要人回去侍奉,我不得不從。」
07
我目瞪口呆看著小郡王,原來話還可以這麼說嗎?
這句話說一半藏一半。
要真傳過去,那張同喜可是逼迫郡王世子給一個奴才的妾室侍奉。
就算他有通天勢力,也難逃罪責。
張同喜眯了眯眼:「小郡王說笑,就讓這丫頭跟著您和公主,再過兩天……」
話音未落,小郡王又開了口。
「張公公說了,就讓藤蘿跟著公主和我,你們還不快去把藤蘿的籍冊記在宮人冊上。」
說完,還不忘對著張同喜一笑。
「多謝張公公割愛,我記下了。」
張同喜冷哼一聲,警告地看我一眼,帶著人離開了。
小郡王松開了我,換上那副玩世不恭。
「我可是幫了你們,賭注可不能算了。」
而後又看著我:「上次害你被打板子的事兒,也不許記恨我了。」
小郡王走了,公主卻若有所思,一晚無話。
我跟在公主身邊,腦海中反復想著小郡王對峙張同喜時說的話。
寢鍾一過,我如往常一般坐在公主寢殿二重簾邊的小軟榻上,抱著被子守夜。
今夜無星無月,夜幕漆黑。
我看著看著眼睛散了光,仿佛看見娘在衝我擺手。
似是叫我回去,又似是叫我快走別回來。
「藤蘿……」
耳邊響起我的名字,我猛地回過神,循聲到公主床前。
公主半坐著,一字一句,聲音低沉卻清晰地開口。
「藤蘿,你說那個小太監為什麼也聽小郡王的,不怕我?」
「或許因為,我們是女子,他們是男子。」
我遲疑開口:「大家都說,男子生來就是比女子聰慧,比女子強大。」
公主搖搖頭:「不是的,我見過新生兒,男女都一樣大的。
「張同喜聽他的,是因為他說話很有章法,他說的話總是對的。
「可那不是天生的,是夫子教的,我偷偷聽過,是兵法謀略,是縱橫之術,是男子都要學的。
「沒有人教我們,所以我們不會,不會的多了就是無知,無知就會被人蒙蔽。」
公主拉著我的手,目光閃爍著我看不懂的東西。
「藤蘿,我不想被人蒙蔽。」
「公主,奴婢也不想。」我反握緊公主的手,她的話讓我更加清明,我似乎看清了前路。
公主捏了捏我的手:「他們不想讓我們學,我們就偷偷學。」
「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偷聽太學?」
「敢!」
我點點頭,激動得有些發抖。
小郡王受寵,因為他有腦子。張同喜權勢滔天,也是因為他比旁人更精通算計。
良久,我又抬頭:「公主,奴婢覺得,小郡王今天說的有一句話不對,嬌美的紙鳶也能上天,定能上天!」
定能長出屬於自己的翅膀,上天翱翔,展開蔭蔽,護住自己想要護住的人。
娘親,等等我。
08
那日之後,我每日都跟著公主去書房看書,從書房後面偷偷溜出去聽太學。
一年後,我明白了臥薪嘗膽,知道了上官婉兒,明悟在這世間的高度遠高於宅院高牆。
我開始學會歸順張同喜,學會討好張同喜身邊的小太監,投其所好,送禮投誠。
娘託人來信,她知道我定是在宮中做了什麼,張同喜近日高興,已經拆了那個棚子,娘還如從前一樣住在最大的廂房裡,飲食都是上等,不需我多擔心。
信的背面,用朱墨寫著一句:
「藤蘿,莫歸,娘唯願藤蘿前路昭昭,莫想來時。」
字跡上還有淡淡的竹子香。
娘愛竹,竹寧折不彎,可娘為了我,彎到了塵埃中。
娘,你再多等等我,等我羽翼豐滿,等我找到一個機會。
虎狼窩難逃,那我便拆了虎狼窩。
年末宮宴,公主當場賦詩一首,藏頭藏尾,平仄和合,當場壓過才絕京城的郡王爺,皇帝當場給公主封戶五十邑。
闔宮都很高興,可夜深人靜時,公主拉著我的手,眼中的光更亮了。
「藤蘿,這不夠,我要的是展開羽翼,是這天下有一片天是我撐起來的,不是屈居他人羽翼下,苟且富貴。
「我們隻差一個機會。」
「你怕不怕?」
我起身長拜:「奴婢愚鈍,得遇明主,隻願傾盡心力跟隨,絕不惶恐半分!」
三個月後,江南水患。
皇帝急出了咳疾,卻無人可用。
畢竟滿朝文武大半在張同喜的勢力之下做米蟲,哪裡還想出頭擔責,皆支支吾吾不肯出言。
唯一敢與張同喜對立的郡王爺今日突發急症,並未上朝。
這是個最好的機會。
公主上殿,交出三千字的治理之法。
皇帝龍顏大悅,特封公主為固國公主,監理朝政,賜親王待遇。
滿朝哗然,自打先太子病逝,皇帝未曾給任何一個皇子此待遇,聖旨一下,不少沒有歸順張同喜勢力之下的文武官員,爭先向公主遞出名帖。
小郡王也遞了一張賀帖,夾帶一封信。
「給我爹下藥這事兒,可千萬別說漏嘴,不然我屁股會被打得比藤蘿當年還腫。」
09
皇後把公主叫去訓話,她很反對公主監理,甚言公主日後難招驸馬。
這番話,是張同喜進的讒言。
畢竟他一直等著那四歲的小皇子日後即位,他好挾幼帝令天下。
皇帝老了,也日漸昏庸,就算明白也無力去治理。
他扶持公主,就是想要公主去做這抗衡的勢力。
女子從不是隻能待在後宅,隻是世道通常會把女子困在後宅。
「藤蘿,你看,是有路的,我們站上這條路了。」
公主握著我的手,她的掌心粗糙,有一層繭子,是日夜看竹簡寫字磨出來的。
隻有我知道她吃了多少苦。
公主知道皇帝的意思,她說,這是我們新的機會。
她表面對張同喜依順,張同喜漸漸也放松警惕。
我也成了張同喜和公主之間的紐帶,我跪下喊了張同喜一聲幹爹,張同喜很高興,更加放松了警惕。
入宮第六年初春,娘親生辰,我提前求了張同喜好久,他同意我和娘親與他一同在酒樓吃宴。
這是我六年間第一次見娘親。
張同喜坐在首位,我衝他敬酒。
他很警惕,先等我喝完才抿了一口。
酒過三巡,我拉住娘。
「娘親,我好想吃蜂蜜蓮子,娘親借這裡的小廚房做給我好不好?」
張同喜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卻沒阻攔。
娘親一步一回頭地下樓,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後,我回房關上了門。
張同喜好整以暇看著我:「我要的東西帶來沒有?」
我恭敬跪下,從懷中取出一卷布帛。
這是皇帝給公主的聖旨,上面寫著,若皇帝駕崩,公主監國。
我用這個聖旨,換了這次機會,一次能帶娘親離開的機會。
「聖旨帶來了,您當真肯放我和娘親離開?」
我攥著聖旨,看著張同喜。
張同喜嗤笑一聲:「我說過,隻要你有本事護住你們娘倆,我絕不阻攔。」
我垂下頭,將聖旨遞過去,放在桌上緩緩展開。
聖旨的末端逐漸走向張同喜,張同喜也緩緩起身,俯身仔細看著聖旨。
他花白的頭發落在我手背,麻酥酥地讓人顫抖。
我的手開始顫抖,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就這一瞬,我展開聖旨最末端。
寒光一閃,我攥住匕首手腕上翻。
「噗嗤」一聲,滾燙鮮血噴湧而出,潑在我的手上、桌子上、聖旨上。
10
「小狼崽子你敢!來人!來人!」張同喜一把推開我,捂住被刺傷的腹部,咬牙切齒捏住我的脖子,向外喊人。
房門猛地被推開,進來的是公主。
她的身後,是控制住張同喜手下的禁衛軍。
禁衛軍後面,是端著一碗蓮子的娘親,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娘親……別怕……」我被張同喜掐著脖子,呼吸越來越困難,卻還是擠出笑容看著娘。
娘,別怕。
娘,我抓住這次的機會了,就算我死了,公主也會善待你的。
娘,是我讓你等得久了,以後再不會有人困住你了。
「好啊,小狼崽子,你學得真好,能讓我在你這翻了船,你是真的有本事了。」
張同喜掐著我後退,他已經明白了這出鴻門宴,他大喘著粗氣,在我耳邊咬牙切齒。
「放開藤蘿,本公主饒你苟活!」公主仗劍而立,劍指張同喜。
張同喜不怒反笑,靠在窗邊:「張同喜苟活了幾十年,早就活夠了,公主,你還真是厲害,皇帝老兒小瞧了我,我倒是也小瞧了你。」
說完,他轉頭看著娘親。
「阿竹,你看,你真是養了個好女兒啊!
「美貌隨了你,這狠勁兒,可是隨了她爹。
「她爹是誰,她還不知道吧?」
「你住嘴!」娘親猛地打斷他,「你要什麼你說,我都給你。」
張同喜松開了掐住我脖子的手,衝娘親半張開手:「呵,阿竹,我要死了,你最後抱抱我吧。」
我倒在地上緩過呼吸,來不及阻攔,就見娘親已經上前投入張同喜的懷裡。
張同喜的血汙髒了娘親滿身,他無視身後禁衛軍指向他的刀劍,轉身看著窗外,頭抵住娘親的肩膀。
窗外烏雲密布,狂風大作。
張同喜的聲音緩緩飄來。
「阿竹,你說,烏雲散開後,太陽會不會就從東邊升起了?」
娘親沒有說話,側過頭,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後轉過去,將手搭在張同喜的後背,淡淡回應。
「可惜,你看不到烏雲散開了。」
話音未落,娘親猛地向前一推,張同喜掉下了窗子。
落下的瞬間,張同喜腰間那隻鴛鴦佩纏在了娘親的腰帶上。
我連忙撲過去拉住娘,卻見張同喜掛在半空,看著鴛鴦佩輕笑一聲。
「阿竹,你看,這是當年的你,又救了我一命。」
11
「藤蘿,割斷它。」
娘親眉眼冷淡。
我拿起匕首,卻猶豫了。
「娘親,我爹是誰?」
娘親垂了垂眼,一把奪過匕首,沒有絲毫猶豫割斷了腰帶。
張同喜落在樓下,激起塵土飛揚。
天邊閃過一道閃電,大雨傾盆而下,將激起的塵土、蔓延的鮮血悉數衝刷。
娘親握緊我的手,聲音幹澀。
「你爹,已經死了。」
張同喜的屍體被公主帶走了,大理寺的人回信,發現張同喜的耳後有一道疤,是易過容的痕跡。
可他原本容貌如何,已經無處可知了。
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張同喜的宅子裡查出很多謀反證據,更是查出貴妃一直在與張同喜勾結,害死前太子,妄圖謀害皇帝,扶持小皇子即位的證據。
皇帝震怒,抄了貴妃全族,而後一病不起。
皇嗣本就不多,如今能得民心的隻有公主一人而已。
這幾年公主易容出宮多次,也結識、扶持不少新士,朝堂上的新臣早已壓過張同喜的佞臣。
皇帝微末之際,下旨傳位於公主。
而我作為公主身邊的大宮女,獲封掌印女官。
娘親沒有跟我一同進宮,而是要下了張同喜的宅子,還住在裡面。
她在那裡修了個祠堂,裡面供了一個無名牌位。
我不知道那是誰,但定不是張同喜。
12
公主即位,成了第一位女帝,國號為姜安。
她願江河社稷長安。
她不再是史書上沒有名姓的公主。
史書上記下她的名字,姜安女帝,蕭展鳶。
姜安二年,小郡王化名參加科舉,考中狀元。
按照常理,可以上殿那日請一道旨意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上殿前一晚,郡王府裡發生一場很大的爭吵。次日上殿,小郡王什麼也沒求就走了。
姜安四年,小郡王化名參軍,在邊關單騎剿滅敵軍百餘人,而後帶一隊兵馬拿下三座城池。
大勝回朝後,他沒有回府,直接入宮,以所有軍功求一件恩賞。
「求娶藤蘿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