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人嘖嘖稱奇,賽罕抿了抿嘴,不再言語。
羌人信仰長生天,比梁人還愛聽這些天降祥瑞的異事。
汗王的表情柔和下來,他攜公主站起,高舉酒杯向天致意,千百羌人烏泱泱跪下。
見我還愣在當地,春蘭嘖了一聲將我拽倒。
汗王嘰裡咕嚕半天後以酒潑地,並將手上的扳指取下戴在公主手上:「梁人多詐,總是不給我們真的公主。你能來,我很高興。」
「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王後」,他牽起公主的手,「也希望你像真的鳳凰一樣,為北羌帶來吉祥。」
公主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酒酣耳熱之際,汗王摟起公主要回王帳。
春蘭快步跟上,卻被公主擺手拒絕:「陪侍都由夏竹來吧。」
我苦笑著穿過春蘭憤憤地眼神,心裡巴不得有人搶走這「好差事」。
4
草原上的日子晝短夜長,若不是草色轉黃,我都不知來到北羌多久了。
來之前聽說羌人兇殘如惡鬼,我倒覺得,還不如村裡抓徭役的官兵更可怕些。
羌人也打仗,大王子哲元極在接風宴後再未露面,聽說是帶兵平定不安分的東境去了。
羌人的百姓也怨恨打仗,男人一旦出徵,女人不僅要照顧老小,還得放牧狩獵。
公主見到賽罕親自進山獵鹿時嚇了一跳:「你是王妃,這樣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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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罕愕然:「馬上要入冬了,我不多打幾隻鹿,過冬的毡子哪裡來。」
「讓下人去做啊,或者找哲都要」,公主仍是不解。
賽罕斜眼看她,陰陽怪氣地說大梁公主真是身嬌肉貴。
公主沒興趣和她鬥嘴,她每天隻關注一件事,等信。
剛開始羌人還會拆信檢查,後來發現都是些她和貴妃間的啰嗦訴苦,就懶得管了。
那名被貴妃買通的北羌女官琪琪格,順勢應下了收送信的活。
她把信箋交到公主桌前,公主不耐煩地掃到一邊:「母妃總讓我少安毋躁,究竟什麼時候接我回去?」
春蘭不加掩飾地嘆氣,就差把公主怎麼還在做夢說出口。
「貴妃說,公主已是北羌王後,眼下向北羌索要公主,就成了大梁背信毀約」,琪琪格吞吞吐吐,「等到汗王賓天,她再聯合前朝想法子要求北羌歸還公主。」
公主急得跳腳,這顯然不是合她心意的答案:「之霖哥哥呢,他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琪琪格更加為難:「杜大人公務繁忙,沒有回復過。」
琪琪格走後,公主又在帳內摔摔打打。
「往好處想想,那老汗王指不定快死了」,我安慰公主。
倒不是哄她,汗王折騰我前總要飲下鹿血,剛來時是飲一碗,最近要飲三碗。
頭發也從之前的花白變為全白,白天怕冷,夜裡倒喊熱。
發現端倪的不隻有我。
賽罕更頻繁地獻上鹿血丹參,哲都也雷打不動地每天去噓寒問暖。
夫妻倆看汗王的眼神,就像盯著將死之人打轉的禿鷲。
大梁之北有五國,其中北羌疆域最廣、國力最強。
賽罕的母國西涼則最弱小,位置卻在大梁和北羌之間。
梁羌紛爭不斷,西涼才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據說去年送來的大梁公主激怒羌王被燒死,就是賽罕撺掇的。
春蘭幹笑一聲:「沒那麼簡單,也要看他死了由誰繼位。」
北羌沒有立嫡立長的規矩,向來是遵從王令。
哲元極有勇有謀,明顯得汗王器重。但對小兒子哲都,汗王也是寵信有加。
「我聽說哲元極主和,哲都主戰,你是擔心這個?」我疑惑地問春蘭。
她看了公主一眼,欲言又止。
公主對我和春蘭的對話恍若未聞,隻盯著一根杜之霖送她的玉簪發怔。
第一場冬雪下來那天,北羌汗王一病不起。
哲元極帶著捷報趕回來時,他的父汗剛咽下最後一口氣。
「父汗沒留下隻言片語,憑什麼說由哲元極繼位」,哲都梗著脖子叫囂。
他背後的勢力不算多,但足夠和哲元極拉鋸一段時間。
北羌國內勾心鬥角,周邊四國虎視眈眈。
「隔岸觀火,多有趣啊」,冬梅不懂春蘭為什麼憂心忡忡。
春蘭用指尖點她的額頭:「你呀,小心火燒到咱們身上來。」
「公主成了清闲太後,能有什麼火燒來」,冬梅愈發不以為意。
5
「子承父妻?!」
鳳寧公主美目圓睜,仿佛聽到世上最腌臜的話。
眼看大勢向哲元極傾斜,賽罕在這個時候來訪,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是北羌慣例,王後不知道嗎」,她做作地掩嘴。
公主詫異地回望春蘭,春蘭嗫嚅道:「陛下不讓告訴您......」
「草原上的母羊比公羊金貴,女人啊,也是一樣」,賽罕苦口婆心地開導。
「隻要沒有血緣,兒子娶小媽、弟弟娶嫂子都是常事。」
「你我這般背後是一國旗幟的女人,更不會被供著當擺設」,她關切地拍了拍公主的手,公主已呆若木雞。
我看不下去賽罕故弄玄虛,插話道:「王妃究竟想說什麼,總不會是為哲都王子向我們公主提親吧!」
賽罕的假笑一僵:「自然不是。我是知道梁人看重倫理,來好意提醒的。」
「提醒?我不願意,難道新王就不會娶我嗎」,公主木然地問。
賽罕就像在等她這句話,語氣殷切:「若王後出言擁立哲都,我一定說服他不承父妻,甚至將您送還大梁。」
公主的臉色如死灰復燃般亮起來。
趕在公主點頭前,秋菊眼疾手快地送客。
我負責把公主眼中的小火苗澆滅,以免她被人賣還幫著數錢。
「哲都已落下風,再加上西涼與大梁不睦已久,您千萬別信。」
「那我怎麼辦,坐等嫁給那老匹夫的兒子嗎!」公主氣急敗壞。
春蘭努力解釋羌人風俗如此,以為她是接受不了一女侍二夫。
但我清楚,她接受不了的是這次再用不成李代桃僵的把戲,得親自「嫁」人了。
「之霖哥哥是不是到了金州,快,給他送信!」公主突然想起她的舊情郎,宛如抓住救命稻草。
每年冬末大梁都會派出巡邊大吏視察邊境民生軍防,今年的巡邊大吏之一,正是杜之霖。
他數日前抵達梁羌交界的金州,等候北羌定下新王時送上賀表。
見無人應聲,公主抓起桌上的鏡臺妝匣擲向我和春蘭秋菊:「滾,都滾!」
冬梅使著眼色把我們三人推出帳外。
我們找了個角落躲清闲,直到星星亮起也無人來尋。
三人一言不發,都在為同樣的事發愁。
而且,我比她倆還多一個煩惱。
我的月信,已兩個月沒來了。
公主扔給我一丸藥,讓我趕緊打掉了事。
我夜夜拿出來想放進口中,又被眼前閃過宮中女人流產慘死的畫面嚇得塞回枕下。
世上唯一與我相連的血脈,就這般被人唾棄嗎。
公主不願被羌人染指,我便活該任由把玩嗎。
公主一腔清高卻無力自保,我們就得二話不說地陪葬嗎。
我被這大膽的念頭嚇了一跳,想問她倆有何打算,身後突然響起嘈雜的喊聲:
「王後不見了!」
「王後跑了!」
「集合!集合!」
我們跌跌撞撞奔進公主的大帳,帳內隻有哭成淚人的冬梅。
「琪琪格剛才送來杜大人的回信,公主看到一半就把我打發出去......」冬梅抽抽噎噎地說不清原委。
從來沒有回音的杜之霖,怎麼這麼巧今天收到他的信。
擺明了有人設計陷害,卻擋不住公主病急亂投醫。
「全完了」,春蘭搖搖欲墜,扶著牆才站住。
和親公主出逃,等待我們的不知是怎樣的酷刑凌辱。
她自請陪嫁北羌,為的是一身才學得以施展,若能掙到功績美譽,就有機會為族人求個恩典。
小命不保,一切都成空談。
我情急生智:「她肯定是往金州關的方向去,我跟著羌人外出放過羊,我去追。」
秋菊和冬梅已經抖若篩糠,我扳住春蘭的肩膀,讓她打起精神。
她一把扯住我,目光晦暗:「你若一去不回呢?」
我打落她的手,讓她最Ţű̂₈好先祈禱我出得去。
6
羌軍陸續往王城正門集結,我趁亂拐進老牧民才知道的小路出城。
王城至金州關看似離得近,可公主不懂「望山跑死馬」的道理。
再加上夜色如墨,茫茫草原東南西北一個樣,稍有不慎就會迷失。
我早在王帳中適應了漆黑,朦朧月光下,走起夜路毫不吃力。
我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琢磨等下如何說服公主。
設計陷害的人不難鎖定,必然是得利之人。
大梁公主此時出逃,無異於扇了主張與鄰修好的哲元極一個耳光。
哲都可以借機發難,煽動起北羌上下對大梁的怒火,他好順理成章坐上汗位。
琪琪格唯利是圖,她能為公主傳信,自然也會把公主的心思出賣給旁人。
賽罕摸準了公主的心思,今天這招一嚇二誘三騙走,真是對症下藥的連環計。
很快,鳳寧公主的背影出現在我眼前,她一手舉著火折,在一個岔口茫然四顧。
「夏竹」,她看清是我時高興地招手:「快來幫我認路,賽罕給我的向導走著走著就沒影了。」
我沉下臉,告訴她羌人已經出兵來尋:「我們回去吧!」
公主眼中的喜悅變成警惕:「回去?我要回的是大梁,之霖哥哥在金州關等著我呢!」
我耐著性子問:「您真的相信,杜之霖還在等您回去成親,陛下仍期盼與北羌解除婚約嗎?」
「當然!」公主猛地拔高音調,「若不是群臣無能,父皇怎麼舍得將我下嫁蠻夷?之霖哥哥對我更是情真意長,在信中發誓非我不娶。」
「北羌婚書送到時,帶領群臣奏請應允的,不正是杜宰相嗎?」
「杜之霖到金州關也有多日,偏在今天送信寄情?賽罕還沒得到您支持哲都的承諾,就好心送上向導?」
我忍無可忍戳穿她的自欺欺人。
「您這樣一走,可想過我們四人的後果,可想過大梁百姓的日子嗎?」
公主捂住耳朵,轉身急走:「大梁的男人不去上陣殺敵、女人不去生子從軍,我為何要管他們!」
我氣極反笑:
「從汴京一路走來,您見過幾個壯年男人,哪個村鎮不是隻剩老弱婦孺。」
「至於女人,賑災糧在王公貴族家的倉庫中生蟲也不會發到我們手中一粒,秋菊被她娘求人送進宮時已快要餓死。冬梅差點被她奶奶賣進花樓。我這樣的孤女,是會被飢民宰來吃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