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不光要人,更要錢。大梁的錢去哪兒了,您該比我清楚。」
她心虛地摸了摸身上的江南貢錦,腳步加快,口中嘟囔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您是羌王親封的王後,又是得之可安天下的鳳命,就算今夜進了金州關,北羌也不會放任您離去的」,我說完不再跟隨。
「蠻夷王後誰愛做誰做」,公主憤然回頭,「什麼鳳命,那不過是母妃固寵的把戲,你們真是蠢死了!」
見我止步不前,公主扭頭便跑,生怕我拖住她。
草原地形多變。
萋萋草叢看似無害,說不定下面是什麼。
公主跑去的方向,是老牧民給我指過的沼澤。
我數著步子,聽到一聲驚呼。
我走到離公主一丈遠的地方站住,她的小腿已陷進泥沼。
「拉我上來」,公主抬手,用命令的語氣說。
「夏竹?」她把手朝前夠了夠,「你聾了嗎,拉我上來。」
「您仍是要去金州關嗎」,我垂眸問。
公主意識到我在幹什麼,瞳孔驟然放大:
「你威脅我?本宮是公主,你要造反嗎!」
她一邊大罵一邊試圖把腿拔出來,泥沙頃刻沒過她的雙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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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大梁的公主,未必永遠是我的公主。」
我嘆了口氣。
「您的父皇若隻能給我們這種日子過,有人造反,是遲早的事。」
「那時,您又算哪門子的公主。」
公主面容扭曲,既想發怒,又怕我真敢扔下她不顧。
「好夏竹,你拉我上去,我們一起走」,她聲音發顫,「否則你回去也是被羌人殺死。」
她的腰身以下悉數沒入泥沼,老牧人說過,這樣的人,救不上來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她,俯身伸手。
公主急切地向前蠕動。
但我隻把手伸到她頸間,拽下那枚金墜。
「您不管我們」,我在她的怔愣中站起,「那我們便自救吧!」
7
我徑直走向王城大門。
不出所料,哲都和賽罕還帶著羌兵在門口團團轉。
他倆要的是大梁公主出逃,並不是找回她。
賽罕眼尖,我還沒到門口便被她指使士兵摁倒在地,扭送進中央王帳。
「賤婢,你們公主逃到哪去了」,賽罕惡人先告狀。
我佯裝錯愕:「逃?我還想問問賽罕王妃,您派人來拐走我們公主是安的什麼心?」
賽罕目瞪口呆:「什麼叫我拐走她?!是她求我給她找個......不對不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抬眼,添油加醋地把賽罕誘導公主支持哲都繼位並許諾送我們返回大梁,然後派人將公主引出王城的經過一口氣說完。
「王妃現在鬧這出賊喊捉賊又是為何?難不成,您的人已經把她、把她」,我大驚失色。
眾人哗然。
王族女眷們嘰嘰喳喳地說起風涼話:
「二王子的王位還沒到手呢,賽罕就怕後位被搶,先下手為強了啊!」
「謀害王後......她還不敢吧,王後會不會是自己出走」
「前一個大梁來的公主不就是被她......再說,王後人生地不熟,她要走去哪。」
「放屁!」賽罕氣得口不擇言,一把從帳外人群中拽出琪琪格,「你告訴大家,王後是自己出逃,她是收到大梁官員的密信才走的,那官員正是與她相好過的人。」
琪琪格被她勒得喘不上氣,咳道:「那、那信是您讓我送的,我哪知道裡面寫了啥啊。」
我適時加入她們的纏鬥,死死抓住賽罕的衣擺,大聲讓她交出公主。
「報!」一名傳令官從帳外衝進來。
與哲都和賽罕不同,我出城時,哲元極已派出數隊羌兵快馬趕至各個關隘,守株待兔。
傳令官來報,他們至今未等到王後,路上也沒有看到王後身影。
「但是,回程時我們見道旁有腳印,發現有人失足溺死在沼澤中」,傳令官頓了一頓,「服飾容貌,像是王後。」
交頭接耳的人們霎時失聲,哲元極的眸子一暗,側目看向賽罕。
賽罕的臉漲成豬肝色:「不,不是我,她是自己要逃,我隻是給她找了個人引路......」
哲都見勢頭不對,粗聲粗氣地打岔:「王兄,你不能隻信梁人婢女,不信自己的弟媳吧。那鳳寧公主天天吵著要回大梁,依我看,她就等父汗一死便要逃呢!」
他陰惻惻地掃了我一眼:「反正大梁公主已死,不如把這些梁人都殺了,一起去地下侍奉父汗。」
「陪葬是北羌舊俗,就算大梁皇帝問起來,我們也不理虧」,哲都的親信們在一旁幫腔。
我剛剛放下的心陡然提起。
本以為胡攪蠻纏讓這件事變成無頭案,我和春蘭她們便能逃過一死,在北羌苟活餘生。
看來是行不通了。
隻能,走另一條更險的路了。
我仰頭看向上方能夠決定我生死的人,離王位一步之遙的哲元極。
「死在城外之人不是真正的鳳寧公主,我才是。」
「大梁珍視北羌修睦之意,但也提防奸人再次作祟。」
「去年送來的大梁公主不明不白地慘死,父皇擔憂我的安危,所以出此下策。」
明明是剛才在心裡盤了又盤的話,對上哲元極鷹隼般的眸子時,我還是差點咬了舌頭。
他聞言一驚,本來因哲都的話而緊鎖的眉頭,卻慢慢舒展。
公主說,梁帝和羌王相信她是可安天下的鳳命是愚蠢。
其實,蠢的是她才對。
預言、谶語和謊話,都是一樣的。
是說給想要相信的人聽的。
「哦?你有何憑證。」
哲元極帶著鼓勵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8
我朗聲回答:「先王對此事一清二楚,夜夜入帳侍寢的亦是我。」
哲都的表情松弛下來,他冷笑一聲:「先王的骨頭都涼了,你可真會找人證。」
死ƭű̂⁷無對證,的確。
可死人雖然不能開口給我作證,亦不會起來把我戳穿。
「我還有人證」,我一指在旁邊瑟瑟發抖的琪琪格。
琪琪格嚇得一縮脖子,她扛不住眾人目光灼灼,不得不把收了大梁貴妃多少錢、如何將我送上汗王床榻一股腦抖摟出來。
賽罕聽得兩眼發直。
琪琪格又不傻,隻會出賣公主歸心似箭、舊情難舍之類的消息,對於自己也牽涉其中的欺君大事,嘴嚴著呢。
「諸位明鑑,先王也知道這個安排,這是他與我父皇母後間的密計」,我一口咬定。
琪琪格無措地看著哲元極和哲都,又看看我,半晌後咬牙道:「正是。」
「琪琪格慣會撒謊,不能信!」賽罕叫道,仿佛剛才拉琪琪格出來作證的不是她。
我直視哲元極:「我的另一名人證,是腹中的先王血脈。」
這下不僅帳內王族訝然,帳外圍觀的羌人百姓也炸開了鍋。
哲元極眼中精光大盛,坐直身體,召醫官進帳。
「此女身孕兩月有餘,和王後侍寢的日期吻合」,醫官搞不清楚狀況,隻得如實回復。
哲都一屁股坐在榻上,像隻鬥敗的雞。
哲都能與哲元極抗衡至今,原因之一是哲元極無妻無子。
我在和北羌農婦一起幹活時聽聞,哲元極有過兩個王妃,一個年紀輕輕便病逝了,一個難產而死。
再加上他自幼南徵北戰,羌人背後都說他是殺孽太重,甚至是天煞孤星。
一個無法綿延後嗣的人,在哪國都不會是做君主的好人選。
可我這樣懷著遺腹子的寡婦,在大梁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命硬」,在北羌倒成了「命貴」。
羌人逐水草而居,人壽短暫且常有夭折。娶有孕的女人進門,是興家旺業之象。
對此時的哲元極來說,我腹中的還是與他一脈相承的王族血統,更是百利而無一害。
「我本想在新王即位時公布我的身份和喜訊,不料,奸人先等不及了」,我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哲都和賽罕。
賽罕仍不甘心,一拍腦袋:「大梁的其他婢女知道她的底細!快把那兩個賤婢提上來!」
我心頭一緊。
她們對發生了什麼還一無所知,而且賽罕為什麼說兩個,不該是三人嗎。
春蘭和秋菊被一先一後扔在我的旁邊,兩人都是五花大綁,好在看上去沒有受傷。
「冬梅呢?」
春蘭別開臉,秋菊牙齒打戰:「冬梅是最後一個見到公主的,他們逼問公主的下落,把她打死了。」
打死了?
什麼叫打死了?
「冬梅呢」,我麻木地重復。
哲都來了精神,他用馬鞭敲著桌子,問春蘭和秋菊我是不是鳳寧公主。
秋菊失魂落魄,根本反應不了這句話什麼意思。
春蘭臉上的悽色被狐疑代替。
她猶豫的目光與我相接,我朝她張開右手,掌中是那枚鳳形金墜。
雖然春蘭還不清楚公主的去處,但看到她從不給人的金墜在我手中就會明白,她不會回來了。
承認我是公主太離譜,卻是僅剩的生路。
春蘭重重點頭。
哲都大怒,大步下來一腳踹倒春蘭。
我起身高舉雙手,護在春蘭和秋菊前面。
我的左手拇指上赫然是一枚碧色如水的扳指,先王曾親手戴在公主手上那枚。
接風宴後公主便嫌棄地把它摘下,我再沒見過。
白天她扔擲妝匣時,扳指滾落到我腳邊。
哲都一看到扳指,高揚馬鞭的手登時僵住,哲元極恰到好處地怒喝:「ťũ₇哲都,你要折辱王後不成!」
「人證、物證皆在,今夜之事分明了嗎」,我環視帳內,目光最後落在賽罕身上。
賽罕一言不發地站在哲都身側。
畢竟,她總不能繼續堅稱城外溺死的才是真公主,自己往害死王後的重罪裡跳。
哲元極以意圖謀害王後為由問責哲都和賽罕,賽罕的一子一女在王帳外跪地不起,其他王族和臣子也紛紛求情,最終降爵罰俸、禁足半年作罷。
哲元極如願登上汗位,我也毫不意外地成為新後。
北羌的婚禮粗糙,王親國戚們在牧場上載歌載舞一番了事。
我的腹部已高高隆起,暮色未褪時就疲憊不堪,提早回到王帳歇下。
秋菊還在草原上和之前給我看診的醫官談天說地,春蘭隨我回來,一言不發地拆解我頭上繁復的發飾。
她始終沒問過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公主因何溺亡。
「你想回大梁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