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我,是可以把她和秋菊安全送回大梁的。
她恍惚了一瞬,搖頭道故人零落、無處可回。
「你怨恨我嗎,怨我瞞著你侍寢的事,怨我取代公主」,我問出真正想問的話。
她抬眼:「怨過。但我還活生生站在這裡,吃得飽,穿得暖。不怨了。」
同樣的話我也問過秋菊,她眨巴著眼想了一會,說她娘估計早就餓死了,我們多待在這兒一天,弟弟便能晚一天被抓壯丁,妹妹也就多有人照顧一天。
「是啊,吃得飽,穿得暖。不怨了」,我重復著她的話,看向窗邊的一株梅花。
這是冬梅從大梁帶來的,之前以為種不活,沒想到竟零星開了小花。
烏山上的雪又化了一些,冬天要過去了。
9
迎春花開的時候,我的女兒出生了。
哲元極格外高興,雖然這個孩子隻是他的妹妹。
比起一位有王位繼承權的弟弟,妹妹不僅少了種種麻煩,也破了他命帶刑克的不祥傳聞。
他樂呵呵地抱著幺妹給王室貴胄們炫耀,翻爛了他那幾本破書也沒定下名字。
大梁皇帝發來賀表,祝願大梁和北羌世代交好。
這ţú₍賀表還是新任戶部侍郎杜之霖起草的,聽說他從邊塞返京後不久就與戶部尚書家的嫡女成親,婚禮花天錦地。
秋菊不屑地看著賀表上的落款:「呸,戶部這麼肥的差事,怪不得不稀罕做空殼子驸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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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蘭笑著把賀表收起來:「也不盡然,不打仗戶部才好斂財,打仗時就得往外掏錢了。」
「肥、財......」我握著筆發怔,「哎,我女兒叫銀錠好不好。」
春蘭黑了臉,要剝奪我給公主取名的資格。
晚飯時春蘭向哲元極告狀,哲元極哈哈大笑後認真思索:「銀錠......北羌不怎麼使銀錠,敖雲怎麼樣,就是銀色的月光。」
在我張口之前,春蘭趕緊拍板:「就叫敖雲!」
敖雲公主五歲那年,哲元極與其他北境四國正式結盟,各國之間有序通商,互不侵擾。
春蘭擔起了教養公主的任務,把她那幾摞不讓人碰的經史子集顫巍巍地拿了出來。
春蘭使盡渾身解數備課講學,徹底不管我的飲食起居。
「我真是給她臉了」,我恨恨地自己洗漱梳頭、自己打掃做飯。
「就是,顯得她會教書似的」,秋菊倚在門框上饒有興趣地看春蘭帶來的幾本醫書。
春蘭好像真的很會教書。
不僅敖雲公主聽得津津有味,賽罕的兒子女兒、他們的表姐堂弟......都陸續成了春蘭的學生。
北羌本就沒有多少文獻古籍,地廣人稀、生活單調。
大梁的神話傳說、歷史典故、詩詞歌賦、風土人情被春蘭講得深入淺出,把羌人小孩唬得五迷三道。
後來連哲元極也去聽,回來問我嫦娥奔月是哪朝哪代的事。
我支支吾吾說記不得了,他諷刺地哼了一聲。
「哲都整天喊要踏平北境、攻進汴京,你為什麼不這樣想」,我忙岔開話題,怕他跟我聊愚公移山是哪年的。
哲元極沉吟了下,低聲道:「打過仗的人,都不願意打仗。」
他的母親死在戰場上,萬馬踩踏,連屍首都沒有找回。
他的第一個妻子也是在北羌和他國開戰時感染疟疾,缺醫少藥,高燒致死。第二個妻子則是在梁軍夜襲北羌駐地時受驚難產而死。
「我的父汗,年輕時就像現在的哲都,但他上過越多次戰場,便越悔恨。」
「我隻希望,我為王時,羌人可以在父母膝下長大,在溫暖的床上死去。」
他看著熟睡的敖雲,語氣中有一絲悲憫。
在父母膝下長大,在溫暖的床上死去。
這是隻有經歷過顛沛流離的人才懂的奢望。
直到敖雲五歲,我才有了和哲元極的第一個兒子。
他出生在天高氣爽的深秋,哲元極差點把烏山上長毛的飛禽走獸都打一遍,說要給他兒子做皮褥。
春蘭也十分喜悅,因為她的不少學生都長大成人,終於又有人能聽她從頭講起。
不過大梁這次沒有送來賀表,因為各地藩王造反、流民起義,梁帝自顧不暇。
哲元極給他取名為術赤,意思是風平浪靜的水面。
春蘭很滿意這個名字,說有君子之風。
五年來哲都奪位的心思從沒消停,隨著哲元極一直沒有子嗣誕生而愈發躁動。
術赤能不能平靜水面我不知道,確實讓他叔叔平靜了一段時間。
北境五國相安無事,賽罕也沒了以往挑撥離間的心氣,每日帶著兒女打獵放牧。
和一片悠然的北境不同,大梁境內硝煙四起。
術赤王子三歲時,金州的少壯也隨一支起義軍南下,關內隻剩老弱病殘。
哲都剛平靜沒幾年的心又激蕩了。
他不顧哲元極嚴禁羌人侵犯大梁邊境的王令,領著小股部隊偷襲金州。
賽罕趔趔趄趄地來向哲元極求援的時候,哲都已經出發兩個時辰了。
「哲都帶上了我的兒子,他才十二歲啊」,賽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10
「蠢貨!」
哲元極很少如此失態,他猩紅著眼睛在帳中踱來踱去。
「金州起義,大梁其他州郡馬上就會派兵來接管,他這不是往梁軍刀口上撞嗎?」
「還帶上幼子,真是荒謬!」
賽罕捶胸頓足,求他出兵去救。
哲元極默然站在沙盤前。
北羌王城到金州關的距離,兩個時辰足夠騎馬來回。
如果哲都被梁軍關門打狗,即便羌軍現在傾巢而出,也隻能替他和小王子報仇了。
更何況是哲都違反王令、挑起戰端在先。
賽罕也漸漸醒悟,頹然坐倒。
月亮西沉的時候,哲都一瘸一拐地和僅剩的幾個羌兵逃回王城。
他斷了一條腿,碎了半邊肩膀。
他的兒子,那個像小馬駒一樣的少年,被羽箭射得不成人形。
賽罕從黑夜哭到天亮,哭到淚水都是紅的。
哲都纏綿病榻,隻有見到我時才振奮。
「梁人!是梁人殺了我的兒子!你該死!」
我一隻腳才踏進門,哲都就從床上騰地撐起身子,狀若瘋虎。
哲元極擺手示意我回去,我扭頭便走。
原來渴望戰爭的人,也會為戰爭肝腸寸斷啊。
大梁的格局愈發撲朔迷離,起義的流民逐漸被梁軍剿滅,但造反藩王的勢力卻日益壯大。
其中最具規模的,是多年前被放逐嶺南的越王。
從輩分上來說,他算是鳳寧公主的堂弟。
我難以想象飢寒交迫的大梁百姓如何再承受這一場看不到盡頭的內亂,我的故鄉據說是越王軍的下一個途經地,不知道阿牛哥還在不在那裡,他會隨軍北上嗎。
術赤打斷了我的心猿意馬,他來拉我去看他做的風箏,是一隻紅色的雞。
「不是雞!是鳳凰!是和母後名字一樣的鳳凰!」他鼓著臉反駁。
我訕訕地說看錯了,心想你的母後還真不是鳳凰。
哲都的性命保住了,但留下無法康復的殘廢。
哲元極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和歷代羌王一樣,身上遍布舊傷宿疾,發作得越來越頻繁。
敖雲和術赤年幼時,他常帶著他們共乘一馬登上烏山,遠眺北境和大梁。
現在敖雲已經高過馬背,術赤也能策馬疾馳,不再需要被他圈在懷裡了。
他神情落寞地說孩子們都長大了,真好。
我沒工夫陪他傷春悲秋。
我忙著看完一封又一封軍報和奏疏,再和他商量如何處置、怎樣回復。
哲元極的身體僅能支撐半天的伏案理事,再久一些,他便頭疼欲裂、天旋地轉。
哲元極不願王權旁落到叔伯兄弟之手,術赤還小,我主動攬下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好在有春蘭在側指點,而且我在大梁皇宮耳濡目染已久,理清頭緒後日漸上手。
敖雲公主及笄時,其他北境四國獻上奇珍異寶以表慶賀。
有兩國還為他們的適齡王子提親,兩國使者使盡渾身解數示好,幾乎要在王座下打起來了。
敖雲忍俊不禁,在我身旁笑彎了腰。
哲元極對他們的提親興致索然,問敖雲怎麼想。
「你可有ṭů³心上人嗎」,他鄭重其事。
敖雲搖頭:「但我也看不上那兩位王子」
哲元極莞爾,打趣她這銀色的月光,不甘隻照在彈丸之地。
前腳兩國使者悻悻而回,後腳大梁皇帝的賀表送到。
越王軍勢如破竹,在去年冬末直搗汴京。
當時來報的探子繪聲繪色地描述這場政變,稱越王軍由一位青年將領一馬當先闖開宮門,取禁軍頭領的首級如探囊取物。
「神勇是神勇,但人品......他一進宮先著急忙慌地把後宮翻了個底朝天,嘖嘖嘖」,他還說其他軍士管這名將領叫阿牛將軍,我後來回想約莫是聽岔了。
我的「父皇」被逼退位,越王登基稱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汴京乃至地方上的文臣武將重新洗牌,直到今年開春朝局才安穩下來。
越王妃是當年為牽制越王勢力而賜婚的對家貴女,越王起事前就悄無聲息地「病逝」了。
新帝即位,鳳位空懸。
大梁使者聲淚俱下地述說「太上皇」怎樣大義讓賢、新帝如何惶恐感恩、對我這個遠赴邊塞的女兒和堂姐又是多麼惦念。
最後話鋒一轉,為新帝求娶敖雲公主。
11
「大梁皇室,表親聯姻倒是常有」,春蘭絞著衣角強作鎮定,「但母女永隔,你當真舍得?」
我舍不得,她比我還舍不得。
哲元極不反對也不決斷,他說能與大梁敦睦邦交固然好,但也要看敖雲和我的心意。
「這便是和親嗎,像母後當年一樣?」敖雲問我。
我斷然否定:「以女求和,才是和親。愛嫁不嫁,這是聯姻。」
哲元極糾正:「大梁百廢待興,萬民和新帝再經不起一丁點外患,你是他翹首以盼的北境之諾,這是下嫁。」
「我還能見到你們嗎」,敖雲目光熒熒,「他若待我不好,我可以回來嗎?」
哲元極劍眉一揚:「他敢!他若待你不好,北羌二十萬鐵騎必將踏破汴京。」
我悄悄對敖雲說別信他的。
「去或不去由你決定,也由你承擔後果。」
「我隻有一句話,你記好了。」
「何時何地,都不要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我攥住敖雲的手,語氣嚴肅。
敖雲似懂非懂地點頭。
大梁使者得到敖雲公主的欣然應允,驚喜地一拜再拜。
「我不是去做妃子的,我要做皇後」,敖雲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