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懷疑是自己花了眼。
沈砚怎會站在這裡,可他的的確確是沈砚,他從身後掏出一把蓮蓬,遞到我面前。
他看著有些疲憊,可眸中卻是滿滿的笑意:「這可是江南最新鮮的蓮蓬,你可不知道,我為了把它們帶回來,費了多大的功夫。」
他一步步朝我靠近,一把將蓮蓬塞到我手裡,另一手展開,掌心是一堆剝好的蓮子:
「快嘗嘗,我去了心的,很甜的。」
耿耿星河夜,涼涼夜色皎。
我呆愣愣地看著那雙熾熱的眼睛,隻覺移不開眼。
一顆蓮子被塞進了嘴裡,我輕輕咬了咬,甘甜縈繞在唇齒間。
沈砚目光灼灼,問我:「甜嗎?」
我點點頭,道:「甜。」
我在這時想起了小宮女說的話,他受了傷。
我有些擔憂地問:「沈砚,你的傷,好了嗎?」
竹葉隨風沙沙作響,幾聲蟬鳴傳來,見他不答,我目露擔憂,他卻在這時,忽然捧住了我的臉,俯身親在我的唇邊。
他動作很急,卻又十分輕柔,因我並未抗拒,他原本小心翼翼的動作,也帶了幾分試探。
他的唇瓣輕輕含住了我的唇,溫柔且動情……
良久,他抬起頭,眼眸深深地望著我:「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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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時,才陡然清醒過來,我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
我垂下眸,低聲道:「是我放縱了,落冤告退。」
我轉身欲走,他急切地拉住我,後又小心翼翼地放開:
「抱歉,是我一時動情,我絕非刻意輕薄於你。」
他說得無比認真。
我定定地看著他。
四目相對,他看著我,一字一句道:
「我沈砚自小活得隨性,雖為太子,但父皇母後慣來對我包容,我自認這世上從無做不到的事,隻要有心,你或許不知,我對你是一見鍾情,此生唯一心動,我沈砚這個人,認定一個人,就是一輩子,落冤,無論隔在你我之間的是什麼,我都會一一排除,我隻要你,心中有我。」
11
我比誰都明白,我應該堅決地拒絕沈砚。
他是一國太子,皎皎雲中月,我與他,是永無可能的。
可那晚,我看著那雙燦如星辰的眼睛望向我時的繾綣溫柔,我再一次縱容了自己。
如果我永遠生活在陶莊那樣的地方,如果我從未來到皇城,我便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是如此卑劣的存在,怎堪與光同塵。
可我見過光了,如何能不渴望呢。
我承認,我心存了卑劣的期盼。
暑夏匆匆過半,也不知因何,皇帝下令,緊急回宮。
我隱約能感覺到,皇城裡應當發生了大事,但西殿如從前一般平靜無波。
自回宮後,我再未見過沈砚。
而很快,我也知道了那件令皇帝緊急回宮的大事,北狄來犯了。
前線突起戰事,北狄來勢洶洶,短短數日,竟奪下大魏兩座城池。
這些年,我長在宮中,讀了不少書,也知了不少事。
我知道二十年前大魏同北狄便起過一場大戰,當時先皇還在世。
那時的北狄還未如今日這般強勢,隻因我大魏有一百戰百勝的將軍,常義。
常義將軍用了三年的時間,將北狄打得節節敗退,最終北狄送來降書,再不敢跨過烏原河。
可就是這位為大魏立下赫赫戰功的常義將軍,卻在回京兩年內幾經貶黜,那些史書上寫他後來意圖謀反,最終被斬首。
如今大魏沒了常義,北狄卷土重來,如今的陛下為了這場戰事焦頭爛額。
太後娘娘近來出了宮,聽聞長寧公主同她一起,去往大昭寺為國祈福。
而我能做的,似乎除了抄抄經書,為那些前線徵戰的將士祈禱,也沒別的了。
慈安宮的人少了大半,西殿更是冷清,夏末的夜晚,突如其來下了一場暴雨,我於隆隆雷聲中驚醒,我起身去關窗時,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沈砚背著身子,站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
我心中波濤洶湧,立於窗前,小聲喚他:「殿下。」
他回頭,俊美星目卻不似往常,神色莊嚴而沉重。
他沒有如從前那般靠近我,依舊立於原地,四目相對時,他輕輕笑了笑:
「落冤,抱歉。」
他的話沒頭沒尾,可我什麼都明白。
太子殿下有一身的好武藝,幼時自請隨舅父一起,長於軍營。
如今他已過半百的舅父在邊境徵戰,中了敵首一箭,生死不明。
我望著那雙有些疲憊的眼睛,搖了搖頭:「殿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庭院風雨交加,驚雷滾滾,電光穿透雲層,映得廊下身影忽明忽暗。
屋內燭火明明滅滅,沈砚翻窗進了屋。
風雨如晦,他將我攬入懷中,我靠在他的胸膛,聽到了狂跳不止的心跳聲。
他沒說話,我也沒開口。
良久,他伸手撫向我的發間。
頭頂傳來清淺的笑聲:「你戴這簪子,很好看。」
我的臉再一次炸了個通紅,他送我的玉簪,白日裡我不敢戴,隻敢在夜裡偷偷戴著睡覺。
一著急,我捂著腦袋就往後退,不想撞到了凳子,身子不穩就要摔倒。
沈砚動作極快,摟住我的腰間,心跳快得就要飛出。
我不敢看他了。
他扶我站穩,聲音低低:「落冤,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
分離是人生一道艱難的課題,書上說,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我會平安歸來的。」
最後的最後,他在我額間,輕輕落下了一個吻。
12
一夜風雨,天光大亮。
聽聞,沈砚擅自離京了。
身為大魏的儲君,他要以大魏太子的名義親徵北狄。
陛下龍顏大怒,命人將皇太子捉回,隻因他已派人同北狄求和,他信奉的是長生道,兩軍交戰,生靈塗炭。
聽聞在此之前,沈砚已同他起過爭執,他命人將沈砚禁足東宮,卻不想如今他竟私自離京。
前線戰況如何,我不知,但京城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輾轉三個月後,依舊還無沈砚的消息傳來。
太後已回宮,我如從前一般,每日抄寫經書。
時值歲秋,西殿來了一位太監,陛下要召見我。
我入宮近八年,除了太後以外,他是唯一知悉我身份的人。
帝王威嚴不可侵犯,太監引我進殿後,便引退了殿內的一眾宮女內侍。
我長伏於地,上首的帝王一身明黃龍袍,冷峻又沉肅。
「沈落冤,你可願去和親?」
我在這時抬起頭來,第一次,看清了眼前這個帝王。
他雖是在詢問我,但話語裡,是絕不容被質疑的帝王威嚴。
我想到幾日前,太後召我,說不日,陛下會下旨,封我為公主。
那日,太後看著我,目光深沉:
「孩子,你生來便是一場冤孽,陛下派去求和的使臣已經歸來,大魏送去一位和親公主,割讓兩城,兩邦籤訂十年止戈之約。陛下膝下幾位待嫁公主尚且年幼,哀家提議,可封你為公主,送你和親,哀家想,這也不失為一場贖罪,當初,哀家帶你回宮,命人教導你讀書識字,是因為,你多少,也同哀家有血緣,多年相伴,哀家知道,你是個心思澄明的好孩子,你與砚兒的糾葛,哀家也知道,你可知,砚兒是我大魏的希望,一國太子親徵沙場,若有意外,我大魏的脊梁便再也立不起來了。」
太後神色寂寥,那串伴她半生的佛珠突然斷裂,似有徵兆。
我看著眼前帝王,心底是無比的清晰與明白:
「陛下,一國安危不會系於女子之身,我願意和親,是因為想給邊境戰士一個得以喘息的機會,北狄有備而來,大魏今時不敵,不可一世不敵,太子殿下心懷天下,他想守住大魏的城,更想讓那些百姓明白,大魏沒有拋棄他們。」
「陛下或許不忍戰事連綿,生靈塗炭,但更應明白,一時的安穩,絕不會是一世的安穩。」
話音落,我重重叩首。
我不知面前的帝王如何想,但或許他已然有所觸動。
宮牆幾許深深,太後娘娘說,沈落冤生來一場冤孽,所以她引我贖罪。
可我記得,有人說,冤同宛分化而來,宛之可言,宛彼鳴鳩,翰飛戾天。
我或許做不了那展翅在天上的鳥兒,但這困頓一生,我也想,為自己飛一次。
13
我受封榮安公主,即將去往北狄和親。
和親前日,我拜別太後,謝她八年收容教導之恩,才會有今日的沈落冤。
我將那串修好的佛珠交於她手中,她眼中幾番情緒翻湧,似有話說,但終了,她抬手,淡淡道:
「去吧。」
我拜別離去時,迎上了長寧公主。
魏清帶著孩子,同她來向太後請安。
我默然行禮後,安靜等待她們進去。
魏清看著我,遲疑道:「可是榮安公主?」
我看見長寧公主眼中的訝異,這麼多年,她早已不認得我了。
我恭敬點頭,魏清卻突然向我頷首行禮:「身為大魏之臣,清在此替臣民同公主道謝,此去山高路遠,保重。」
我垂著眸,一直安靜坐在輪椅之上的長寧公主突然開口:「你看著,似有些眼熟?」
庭院幾番蕭索,風兒打落金黃樹葉,侍女懷中的孩子突然哭鬧起來。
魏清連忙同我頷首,隨即將孩子抱入懷中,耐心安撫。
而我,也連忙退了出去。
此生,應當不會再見了……
離開皇城時,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戴上那支白玉簪。
北上的車馬浩蕩,我坐在馬車裡,回望那漸行漸遠的宮牆。
去北狄和親是一段漫長的路程,但也讓我看到了從前未曾見過的遼原星海、江河山川。
我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從此開始,不必再卑怯,亦不必再生懼。
送親的隊伍在一驛站歇息時,我見到了沈砚。
他說,他來送榮安公主一程。
數月不見,他變黑了,也廋了許多,隔著車馬,我與他遙遙相望。
我知道,他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