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那道目光看去,廊下欄杆上,放著那隻小小陶罐。
再回頭時,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7
長寧公主的大婚在京城熱鬧了三日,宮中之人皆有賞賜可領,一大早,阿婉便和西殿的小宮女們去排隊領彩頭和賞賜了。
本就清冷的西殿也變得更加安靜了,一場春雨過後,樹上杏花已被吹落大半,看著半片光禿禿,庭院裡也少了許多生機。
我在窗前案幾上抄經,這是我每日,唯一可做的事。
院中本有幾縷微弱陽光射入窗中,忽然一片陰影而至,遮住了陽光。
西殿外沒有宮人,沈砚這次來得悄無聲息,他坐到窗沿上,陽光打在他半張面龐,給他眉眼渡了一層暖黃光暈。
似是覺得刺眼,他抬手擋在眉眼之上,一隻玉簪被輕輕擱在案上,白玉通體清透,色澤飽滿,一看便知,是上等白玉所刻,然而簪上所刻之花,卻略微有些粗糙,不像是有經驗的匠人所刻,連是什麼花,也看不大清。
我看向沈砚,有些不明所以。
他迎上我的目光,神情卻不似之前那般調笑,有些我看不懂的認真:
「送你的謝禮,多謝你替我寫祝詞。」
「那幅畫,姑姑很喜歡,還特意掛在了書房正壁。」
我點了點頭,低眸繼續抄經。
沈砚仍舊坐在窗沿上,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擋了我的光,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隻得再度看向他,他卻朝我輕輕抬了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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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送你的簪子,戴上給我看看,好不好?」
我目光瞥向那隻玉簪,心裡覺得有些莫名地怪異感,雖然在宮中,金玉首飾並不缺,但我素日不出門,所以幾乎不會佩戴釵環,更別說是男子送的。
於是頓了頓後,我輕聲道:「多謝殿下的好意,我收下了。」
本以為如此說,這人應當能滿意離開了,誰料他卻忽然蠻橫起來,一手拿起玉簪,一手扶住我的腦袋,強勢且不容拒絕地按住我,把那隻玉簪插入了我的發髻之中。
隨後輕輕躍下窗沿,隔窗兩手扶案,望著我得意地笑:「甚美,甚美。」
我幾乎是石化在原地,臉蛋紅了個透,這也讓他愈發得意,伸手勾了勾我的鼻頭:
「沈落冤,你怎麼這麼可愛呀。」
我在這時終於反應過來,一把將他推開,隨後關上了窗。
我立在屋內,莫名地緊張喘息,窗外笑聲飄蕩許久後終於靜默,最終,那人隔著窗,語氣忽而又變得正經認真起來,似乎還隱隱帶著一股溫柔,隔著窗,聽他道:
「小落冤,下次再見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打開窗,微風吹來,吹散了面上幾分燥意。
我聽見胸腔裡的砰砰心跳聲,有些不明白為什麼。
菱花鏡前,我看著發髻間的那隻玉簪,忽然覺得臉又再度熱了起來……
8
我覺得自己,似乎生了一種奇怪的病。
一看到那隻玉簪,便會臉紅心跳不止,於是我將那隻玉簪鎖入妝奁中,眼不見,心就不煩。
每日抄經靜心,似乎很有用。
但很快,我就發現,我的病又發了。
因為沈砚又來找我了,他來西殿來得愈發頻繁,每次來,都會帶來不同的東西。
每次來,他都會坐在窗沿上,嘰嘰喳喳似個話痨:
「小落冤,這是京城一品齋新出的春水楊花糕,你嘗嘗,好不好吃?」
「小落冤,這是我在陶坊裡看見的小陶人,你瞧瞧,是不是有些像你,你說,可不可愛?」
「小落冤,桃花開了,這是今春我看開得最好的花,你拿來插瓶。」
「小落冤,你字寫得這麼好,這是狼毫可是父皇賞給我的,我覺得我字那麼醜,也用不上,送你正好。」
……
他說這些時,我總是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看他。
可他走後,我就覺得,我的病,又犯了。
我吃完了糕點,將小陶人和狼毫筆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給那枝桃花每日換水,將它養了足足七八日才凋謝。
我望著那些東西,覺得心不太靜。
我想對沈砚說,以後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他,可不知為何,每次他來時,我都沒能說出這句話。
我覺得自己有了一個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秘密,我想,我能將它深深藏在心底的。
直到,太後召我。
她要考我默詩,她已許久不考我了。
我跪在她面前,背出了她考我的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曉看天色暮看雲
行也……
我在一瞬間,忽然開不了口了。
屋內隻有太後和我,她坐在金絲檀木椅上,我不敢抬眸看她,隻聽見她嘆了一口氣:
「你是哀家帶回宮中的,你的性子我了解,下去吧,哀家相信,你會想明白。」
回到西殿後,阿婉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她是太後留在我身邊的人,我的事,她自然都知曉。
我對她笑了笑,道:「阿婉,我沒事,你放心吧。」
自那天起,我讓阿婉鎖了西殿的大門,隻留下我和她,我說要替太後抄錄一本完整的清心經,或許需要很久。
我是個極能隱忍的人,所以我想,我應該會很快就能恢復到從前。
我日夜抄經,除了阿婉,我沒再見過任何人,如此過了三個月後,一日夜裡,阿婉睡後,我在案前抄經時,感受到有極輕的身影落入院中的聲音。
抬眼時,阿七已經出現在窗前了。
一封印著杏花的信箋被擱在案上,阿七的聲音淡淡響起:「這是殿下命奴送來的,他還說,郡主若有事,可吩咐奴。」
我望著那封信箋,忽而覺得那顆終於平靜許久的心又砰砰跳了起來。
我有些,不,是十分,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於是我疲憊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
聞言,阿七默然退了幾步,準備離開。
但不知為何,他又停下了,轉頭輕聲道:「郡主,保重身體。」
話音落,他一躍而出,又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猶豫許久,想,我應當燒掉那封信,可最終,我還是打開了。
淺淡杏花紙上,飄然一股淡淡香氣,紙上隻有簡單的兩個字:安否?
9
我想,我是不太安的。
我有大半年沒再見過沈砚,聽說,他受命南下巡鹽。
我為太後抄錄的清心經總算抄完了,這份禮物,她說她很喜歡。
她留我在慈安宮這些年,我總覺得,她待我既算親近,也算疏遠。
所以,我也一直很好地把握著這段分寸,在與人相處這塊,我總能很敏銳地感知到,別人待我的態度。
阿婉說我心思太過敏感,思多亦慮多。
可我深知,這是多年經歷養成的性子,早已刻在我的骨血裡,不可改變。
這年夏天,暑熱來得又早又烈,宮裡熱得難受,陛下做主,要帶著太後和各宮妃嫔皇子去往行宮避暑。
我沒想到,太後要帶我同去。
對此,我是惶恐的,但太後沒有給我拒絕的機會。
「帶你回宮中,也並非叫你一世躲藏,不敢見人,你是哀家身邊的人,隻安守本份,又懼怕什麼?」
我自然也就不能說拒絕了。
行宮庭院深深,山間溪水穿梭於假山竹林之中,如同真正的幽僻山谷,較之宮裡,的確是避暑聖地。
太後住在雲濤館,我隨太後住在雲濤館後面一處幽靜的小殿中。
行宮不似皇宮,宮裡人來到這裡,都比從前自在放松不少。
我住的小殿西側,是一處竹林,行宮裡的小宮女以為小殿沒人住,會在竹林邊偷偷咬耳朵,我聽她們說,長寧公主和驸馬的女兒就要滿百日了,陛下說要慶賀呢。
我還聽說,太子沈砚南下遇到動亂,似乎受了傷,不知傷得嚴不嚴重,趕不趕得上公主女兒的百日宴。
小宮女年紀都不大,她們說完這些皇家大事,又說起了女兒家的心事。
這是旁人私事,我本想離開,可聽見其中一個小宮女問:
「你真喜歡那個侍衛,你懂什麼是喜歡嗎?」
我停住了腳步,聽見另一個小宮女有些不滿:「我怎麼不懂。」
「喜歡就是,常常牽掛他,擔心他,想著他時會歡喜,也會煩惱,有時想不想他,可又總是忍不住想著他……」
說到後面,小宮女有些害羞,聲音也低了幾分:「姐姐,你說,我和他會有結果嗎?」
兩人似乎都嘆了口氣:
「算了吧,宮女和侍衛,哪來的結果。」
……
10
長寧公主和驸馬的女兒得太後賜名嘉玉。
陶嘉月兮總駕,搴玉英兮自修。
這是很美好的名字,她的出生,是幸福的象徵。
嘉玉的百日宴在玉湖畔舉辦,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有些叛逆,沒有同從前一般安靜地留在小殿中,我換了阿婉的宮女服,偷偷去了玉湖。
那日的宮女皆扮蓮女,面上覆紗,我想,我小心一點,不會有人認得我。
我站在一群宮女後面,遙遙看去,看見了那躺在玉臺上的小女娃,時隔多年,我再次見到了她。
原來,大魏最尊貴的長寧公主,本該是這般模樣。
她是那麼地高貴典雅,隻是不幸,一雙腿殘疾,隻能坐在輪椅之上,站在她身後的,便是那位痴情於她多年的驸馬魏清,他們是真正的般配,她的夫君待她很好,溫柔體貼,細致入微,大庭廣眾之下,他溫柔地為她蓋上膝上毛毯,而她則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周圍人抱起了那生得如玉般的小女娃,她們逗她笑,一片歡聲笑語。
一圈吉祥話轉完後,小女娃回到了長寧公主的手中,隔著人群,我看見她眼中的慈愛與溫柔,她笑起來,唇邊有兩隻酒窩,小娃娃的手被驸馬輕輕抓起:
「嘉玉,這是娘親,知道嗎?」
……
我在人群裡站了很久,這場熱鬧的宴會一直持續到晚上,直到管事宮女吩咐後,我才隨著一群宮女退了下去。
夜晚是個好東西,可以讓我將自己藏得更深。
我抱膝坐在小竹林後,小溪流水淙淙,銀白月亮高懸於天,無端灑落一地憂傷。
我將頭埋在膝蓋裡,止不住地亂想。
我想,我應該死在那年地窖裡,冤孽一樣的出生,為什麼還苟活至今呢。
可我又想,若是我死了,那誰帶著那封血衣來京城呢,她也不能逃離那個煉獄了。
我厭恨自己這些卑劣的想法,旁人生於光中,而我,注定是長於暗處的。
我就這樣想啊想,不知想了多久,不知何時,一陣冷風襲來,大夏天,我打了個哆嗦。
耳畔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