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一國之主是皇帝,一國之母是皇後,皇帝的母親是太後。
他們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我還知道,皇帝有個妹妹,叫長寧公主,很多年前為國祈福,在靜雲山上禮佛祈福數年,如今公主歸來,奈何身體不佳,靜養於行宮別苑。
而我,在七歲這年,終於有了一個名字,沈落冤。
皇太後將我養在她的宮中,還讓人教我讀書識字。
對此,皇帝似乎是不滿的,他來太後宮中,和太後起了爭執。
我躲在屏風後,聽見他話語中極力壓抑的怒火:「朕的親妹,一國公主,被人羞辱折磨至此,雙腿盡斷,至今昏迷不醒,朕派人殺光了那群刁民,母後竟將那惡毒刁民之女養在宮中,將皇室尊嚴置於何處?」
那日,皇上與太後不歡而散,皇上拂袖離去後,太後溫聲喚我:「出來吧。」
我跪行上前,磕頭行禮:「落冤感激太後娘娘慈愛賜名,這份恩情,落冤會永遠記得,但……」
其實那天,我想說,我應該離開皇宮,我不屬於這裡,但太後打斷我想說的話,她眉目溫柔地看著我,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昨日背的第三首詩,可還記得?」
我怔愣了片刻後,恭敬答道:「記得。」
「石苔應可踐,叢枝幸易攀。
青溪歸路直,乘月夜歌還。」
我朗詩完畢後,她站起身來,輕輕捻動手中佛珠,道:「下去吧,摒棄雜念,好好默詩。」
那一年,我七歲,住在太後宮中的西殿,身邊有伺候的宮人,她們都喚我一聲,小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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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此惶惶不安,我知我的身份,也知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都感念於太後的仁善恩典。
我恪守本分,除卻太後召喚,鮮少離開西殿。
我安安靜靜地留在我的殿中,除卻默寫詩文,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替太後抄寫佛經祝禱。
時光匆匆,輾轉七年。
一日,我在窗下案幾上抄經,幾片花瓣隨風落下,飛到案前宣紙之上,殿外傳來幾聲喧哗:
「殿下,您不能隨便闖入。」
一道分外張揚的聲音隨之響起:「什麼小郡主,孤倒要看看,皇祖母到底在宮裡養了誰?」
我隨著那道聲音抬眼,窗外杏花飛揚,錦衣華服的俊朗少年站在杏樹下,隔窗相望,他頓住了腳步。
我猛然低下頭,慌亂地想要關窗。
他卻已飛快地躍至窗外,攔住了我。
進宮七年,除了太後和西殿的宮人,我從未見過其他人,外面的宮人在這時趕了進來:
「太子殿下,您還是趕快出去吧,若是被太後娘娘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然而面前的少年卻不以為意,反而笑得張揚:「皇祖母最是慈愛,又怎會生氣?」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我瞧:「問你呢?這位小郡主,你叫什麼名字?」
我沉默著垂眸,沒有回答他。
他手一撐,坐到了窗沿上,又低眸看向案幾,隨手抽出了一張紙,抖落幾片杏花。
「小郡主,你的字寫得真好看,父皇老說我的字醜,不妨,你來教教我。」
他朝我傾身,我抬眸,正對上他笑意盈盈的彎眸,一時不知作何言語。
直到一直照顧我的宮女阿婉趕來,拉著我下跪:
「這是太子殿下,郡主應當同太子殿下行禮。」
我跪在地上,他才從窗沿上跳下:「起來吧,不必多禮。」
起身後,他笑道:「小郡主,下次再會。」
說罷,他從案幾上又抽了幾張紙,丟給了身旁侍從:「這個,就當是見面禮了,阿七,替我收著。」
那個叫阿七的侍從站在太子身側,他皮膚有些黑,但有一雙明亮好看的眼睛。
那幾張宣紙被他收進胸前,我看著他的眼睛,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5
當晚,我抱著抄好的經書去見太後。
這是七年來,我們約定俗成的習慣,她會慣例般詢問幾番我的功課,考一考我默的詩文。
但走到殿外時,我頓住了腳步,我聽見嬤嬤口中,提到了長寧公主。
我在宮中七年,隻守著自己的小院,我已經許久,沒聽過關於長寧公主的消息。
隻大概知道,她的病,約莫是好了的。
嬤嬤為太後奉茶,話語頗為感慨:
「公主如今總算是敞開心扉了,也不枉魏侍郎苦等這麼多年,一番情深,到底有情人,還是終成眷屬。」
「這世上,再大的苦和難,時日經久,也總會過去的。」
「是啊,如今公主大婚,太後娘娘,可還有需要準備的?」
……
二月十六,長寧公主同御史中丞之子魏清大婚,民間盛傳,長寧公主心懷大義,為國祈福十年,魏清苦等公主十數年,公主病重時,亦是魏清苦守病榻,二人本就天作之合,一段佳話,良緣今成,舉國歡慶。
西殿裡,我問阿婉:「賀人新婚的吉祥賀禮,通常都有什麼?」
阿婉正在埋頭打璎珞,聞言,笑呵呵道:「奴婢也不清楚,不過從前未入宮時,見家裡娘親送新婚賀禮時,大多會在禮盒外附一枚同心結,至於禮物嘛,不拘什麼的,布匹瓷器什麼的都可。小郡主怎麼突然問這個?」
窗外清淺月光泄入屋內,我輕輕搖了搖頭:「隨口問問罷了。」
她如今過得安好,那位魏侍郎定是世上極好的男子,但願她永遠不再想起那段過去,也不要知道,還有我的存在。
我沒想過要做什麼,但還是在幾個夜裡,偷偷打下了一枚同心結。
遙祝她安樂幸福吧。
我本以為,這份送不出去的賀禮,不會被任何人知曉。
但那日,太後娘娘讓我去玉佛殿燒經,燒得是祝禱經,那是七年來,我第一次走出慈安宮。
一路上,我都將頭埋得很深,直到走進玉佛殿,神佛在前,我跪在蒲團上,默念禱告,方覺心安。
我閉著雙目,安靜禱告,全然不知何時,殿中已進了人。
一聲清脆的響指聲在我耳邊響起,我被嚇了一跳,側目看去,身側蒲團上,坐著一和風笑意的少年。
沈砚著一身紫衣,華服玉冠,他屈起一隻長腿,手撐在腿上,支著一頰,側目看我:
「小郡主,我可是知道你的名字了,沈落冤,是吧?哪個冤呀?」
我忙起身,對著他恭敬地行禮。
他似乎對此有些不耐煩,一把將我拽了起來,嘖了一聲:「往後,沒外人在,都別行禮了。」
他的手還搭在我的胳膊上,我抬眸看他,一瞬怔愣後,他才松開,隨後又恢復了方才肆意張揚的模樣。
他再度屈腿坐在蒲團上,而我規規矩矩地跪在一旁,繼續完成我的祝禱。
他或許有些無聊,在一旁東倒西歪,一手撐地,側仰至我身前,令人無法忽視。
「我聽說,你是皇祖母從宮外帶回來的,皇祖母把你養在身邊這麼多年,我居然現在才知道。」
「我今日是陪姑姑回宮的,姑姑就要成婚了,說起來,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姑姑了,自從她禮佛回京後,身子一直不好,還一直不願回宮,如今要出嫁了,怎麼說也要拜見皇祖母和父皇。」
「對啦,你還沒回答我呢,你的冤,是那個冤?」
沈砚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即便鮮少知事,我也知道,他是帝後最疼愛的嫡子,生來便是尊貴的皇太子,這樣金尊玉貴養大的人,骨子裡自然也是天然的驕傲與少年意氣。
我睜開眼時,他在一瞬間撐起了身子,笑著朝我湊近:「所以,是哪個冤?」
「冤孽的冤。」
佛殿外幾聲鍾聲響起,他的神色有片刻的驚訝,我斂了眸子,開始整理面前的經書。
空氣陷入片刻沉默,良久後,耳邊傳來少年清朗又帶著淺淺笑意的聲音:
「小郡主,我告訴你,冤同宛分化而來,宛之可言,宛彼鳴鳩,翰飛戾天。你當做那展翅在天上的鳥兒,自由翱翔。」
十四年卑怯的生命裡,我第一次,聽見了這樣的話,我呆愣地望著他,久久無言。
直到一聲鍾聲響起,我回過神來,垂下眼眸。
沈砚坐在一旁,揶揄地笑了笑:「怎麼,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不敢看了?」
他的笑聲回蕩在空蕩的大殿之中,眼前的經書早已燃盡,我站起身來,便要告退。
不料,袖中一枚同心結,掉落在地。
我欲拾起時,已被眼疾手快的沈砚撿起。
他手指勾起同心結的帶子,眸中笑意卻停:「你這是……」
「太子殿下,可以將這枚同心結,放到給長寧公主的賀禮之中嗎?」
我其實也不知為何,會突然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而他,也或許看穿了我心底的復雜情緒,善良地沒有追問為什麼,隻是將同心結收進懷裡,笑著道:
「行,我替我姑姑,謝謝你了,小郡主。」
「如此,便多謝太子殿下了。」
我在心底長長的抒了一口氣,走出玉佛殿時,看見了等在殿外的阿七,點頭示意後,我回了慈安宮。
6
阿婉告訴我,長寧公主方才來拜見了太後,此刻已經走了。
我也想明白了太後的用意,一早叫我去玉佛殿誦經。
夜裡,一場淺淺春雨至,庭院杏花隨落雨紛飛,阿婉早已睡下,我點了燈,披了外衫,起身坐在廊下聽雨。
睡不著時,我總愛一個人坐在廊下,靜靜地發呆。
檐下雨聲滴答,落入阿婉在牆角放置的罐子中,清寒雨夜,我的腳有些發痒。
當年受的腳傷落了疾,湿冷時總會發作,我脫下鞋襪,掏出那枚小陶罐,當年的藥膏早已用空,隻這個罐子我還一直留著,將醫官開的藥膏放置其中。
抹好藥膏,穿鞋襪時,一道黑影陡然出現在雨幕之中。
能在皇宮裡來去無蹤的人,能有幾人,我起身看去,竟是阿七。
廊下燈火微茫,他淋了雨,一身湿透,立在離我方寸之遠,黑夜的燈火映照那雙好看的明眸,他神色無波道:「奴奉太子殿下之命,來請郡主幫忙,寫一封祝詞代贈長寧公主。」
沈砚讓我寫祝詞,這聽起來十分荒謬,還是深夜命阿七來,明日長寧公主就要大婚了,阿七說完後,便沉默安靜地望著我,我便也沒再多問什麼,轉身回到屋裡,燃燈提筆。
窗外雨聲淅瀝,我坐在案前,提筆良久,卻又不知,自己竟何能書。
或者說,自己有何資格。
我抬起頭,想對在廊下等待的阿七說,這封祝詞,我寫不了。
他不知何時已行至窗前,突然開口道:「郡主不必多思,真心所祝,已是世間至誠。」
我看著他的眼睛,忽而覺得那張分明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帶了微微關切的笑意。
我復又垂下頭,是了,沈砚或許是覺得我的字好,這封祝詞是以他的名義相贈,她不會知道是我所書,亦不會因我影響心情,若真能給她帶去祝福,本就是我心中所願,不是嗎?
我再度提筆,腦中思緒翻湧,一封祝詞落筆而生--
銀鏡臺前人似玉,金鶯枕側語如花。
白首齊眉鴛鴦比翼,青陽啟瑞桃李同心。
文窗繡戶垂簾幕,銀燭金杯映翠眉。
筆停再繪,雲中雙鶴
江水泱泱,蘆葦叢邊,一葉扁舟,佳偶雙倚扁舟之上,遠山霧靄重重疊巒,新人悠然相依,雲中雙鶴相伴於扁舟之側,山水天地,人鶴逍遙。
卷軸合封,放置錦盒之中,交由阿七手中。
我從屋內尋出一把傘,他本欲拒絕,我開口道:「盒子進了水,便不能用了。」
他這才接過傘,轉身離去時,我叫住了他:「阿七,我們從前,是不是見過?」
黑夜裡,他腳步頓住,背影顯得格外孤寂,他沒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輕聲道:
「郡主,你的東西落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