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整個小區找了一圈,找得滿頭大汗,最後卻看見他等在我家門口,臉上寫滿了「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得意洋洋。
我沒說什麼,開門的時候,任由他一溜煙鑽進去,像隻驕傲的小獅子,昂首挺胸地開始到處巡視領地。
他問我:「哪個是我的房間?你肯定給我買了遊戲機吧,我要去房間玩遊戲。」
我沒回答,讓他坐在客廳等顧璟來接他,又繼續坐回畫架前專心為畫收尾。
才畫了沒幾筆,就聽見兒童房裡傳來巨響。
我快步走過去,看見掛在床頭牆上的那幅畫摔在地上,畫框四分五裂,被撞倒的香氛液將薇薇的臉浸得面目全非。
顧時白踩在床上一臉無措地看著我:
「我,我不喜歡這幅畫,你為什麼要把別人的畫像掛在我的房間?你為什麼在畫裡抱著她?」
我知道他也許隻是想把畫取下來,不是故意摔壞的,我也知道他還是個孩子,不該為他不明白的事情發脾氣,但說話的語氣還是免不了有幾分生硬:
「我不是讓你在客廳等你爸爸嗎?不要再亂碰東西。」
他察覺到我克制的情緒,神情顯出幾分脆弱:
「以前我摔壞東西,你都會先問我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回答,目光落在被他踩髒的床單上,控制不住地皺眉:
「你先下來。」
他依舊站在床上沒有動,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我:
「媽媽,你畫的這個女孩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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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畫她畫那麼多?
「為什麼家裡每幅畫都是她?」
他還太小,還不會掩飾眼中的惶恐和不安。
他看到了堆滿家裡的那些畫,畫上的女孩有著和他相似的眉眼。
「媽媽,為什麼門衛大叔,還有住在這裡的叔叔阿姨都說你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
「我說我是你兒子,他們還說我是騙子,我拿出我們的合照,他們也不相信。
「這是我的房間,對嗎?」
他從床上跳下來,仿佛要證明什麼似的拉開衣櫃,卻在看見滿衣櫃的公主裙時愣住了。
「你為什麼買這麼多裙子?
「我的衣服呢?
「為什麼沒有我的衣服?」
他在衣櫃裡到處翻找,最後一無所獲地瞪大眼睛望著我,想要從我這裡尋求一個能夠安撫他的答案。
我看著他逐漸蓄滿淚水的眼睛,一言不發。
他的眼淚在我的沉默中一顆一顆砸下來,突然發狂地邊哭邊把衣櫃裡的公主裙一件一件拽出來扔在床上,將飄窗上的布娃娃全都掃到地上,無理取鬧地想要宣示自己的地位:
「你為什麼要把別人的裙子放在我的衣櫃裡!
「我不喜歡布娃娃,你為什麼要在我房間放這麼多布娃娃!
「我不喜歡這個床和被子,這是女孩子睡的床!
「我不喜歡粉色,你為什麼要把我的房間弄成這個顏色!
「你為什麼要抱著別的女孩子,你為什麼要把你和別人的畫掛在我房間!
「我不喜歡她!我討厭她!討厭她!」
這一次,我忍無可忍:
「顧時白,出去!
「這不是你的房間,這裡沒有你的房間!」
7
顧璟來接人的時候,顧時白一臉驚慌地對他說:
「爸爸,媽媽瘋了,她到處跟別人說她隻有一個女兒!」
8
顧璟和顧時白一個月後再來時,態度都變得小心翼翼。
顧璟說:「岑夏,你病了。」
他讓我跟親友視頻,讓親友告訴我,我畫出來的那個女兒,我告訴所有鄰居我深愛的那個女兒,並不存在,隻是我的臆想。
他們拿出家裡的相冊,強行拉著我一起跟他們回憶從前。
可我們的從前太過單薄,就像這本裝不滿的相冊一樣,幾乎找不到幾張一家三口的合照,記錄顧時白成長的照片居多,其中摻雜一些我和他的合照。
到了他逐漸長大,也許是男孩子的天性讓他向家裡更有權威,更能為他提供優質條件的人靠攏,他看懂了顧璟對我的冷漠疏離,也不樂意跟我合照了。
現在,他們卻拿著那本幾乎沒幾張我的照片的相冊,細數過往的點點滴滴,拼命想說服我,我不曾有過一個女兒。
我冷笑:「你們是在說我瘋了嗎?」
顧璟搖頭:「不,岑夏,你隻是病了。」
他拿出了一張手術單,拉著我的手,語氣甚至有些哽咽:
「岑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原本還有一個孩子?」
我沉默地看著他。
他的臉上出現了內疚和悔恨:
「關於周恬,我可以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說他隻是愛惜周恬的才華,才對她多關注了一些,對她好也隻是籠絡下屬的手段罷了。
他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岑夏,我知道你是因為誤會我和周恬的關系,才會一時衝動打掉孩子跟我離婚。
「事後,你又後悔了,才會臆想出自己有一個女兒。
「岑夏,是我的錯,是我沒把握好分寸,沒注意跟下屬之間的距離,才會讓你誤會,傷心,才會害你病得這麼嚴重。」
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我從未見過顧璟用如此低的姿態跟我講話。
我稀奇地盯著他,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要知道,前世在我察覺他和周恬之間不對勁的時候,面對我每一次的質問和試探,他都隻會冷冷地反問我一句:
「岑夏,你是不是有病?」
哪怕就在半年前,他打電話來問我為什麼,最後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現在,他認為我真的病了,突然就長嘴了,破天荒地向我解釋他和周恬的關系。
他說:「岑夏,你病了,需要接受治療,讓我和時白陪伴你,照顧你,好不好?」
我讓他帶著顧時白一起滾。
9
顧璟和顧時白第二次來的時候,帶來了一位心理醫生。
彼時,我剛從墨西哥回來沒幾天。
醫生姓林,他看了一眼我的脖子,語氣隨和得仿佛我們是相識已久的老友:
「脖子怎麼了?」
我抬手摸了摸脖子上一道細細的紫色勒痕,回答得也很隨意:
「前幾天在坎昆玩海上滑翔傘時,出了點意外。」
那是墨西哥之旅的最後一站,我坐著滑翔傘被摩託艇拖著在海面上空滑翔時,連接摩託艇的繩索突然斷了。
我猝不及防從幾十米的高空砸進海中,雖然穿了救生衣,可滑翔傘的繩子勒住了我的脖子,將我和座椅纏在一起,我根本浮不出水面。
我在掙扎中因缺氧逐漸失去力氣,險些就死在那片海裡,幸好開摩託艇的小哥及時下水解救了我。
現在回想,還覺得驚險。
林醫生沒有追問,他看了一眼畫架上顏料還沒幹的畫——
薇薇坐在滑翔傘上,正望著藍天白雲微笑。
他禮貌地問我,能不能看一看我其他的畫。
在我應允後,他把我家裡的畫全都認真看了一遍,然後拿著其中一幅問我:
「能告訴我這幅畫的創作思路嗎?」
那是一個俯瞰視角的水面,薇薇仰面浮在水面上,微笑著張開雙臂,仿佛在迎接和試圖擁抱什麼。
那是我在尼泊爾甘達基河蹦極回來後畫的。
那天去蹦極的遊客不少,他們或是緊張,或是興奮地向同伴向工作人員尋求鼓勵,隻有我一臉平靜。
工作人員用英語同我開玩笑,說我不像來玩的,倒像來自殺的,他都不敢推我了。
他嘴上這麼說,推我下去的時候,半點沒有手下留情。
急速下墜時的風擠壓著我的面頰,我的眼球,一瞬間的失重感,讓我恍惚回到前世的最後,我從 37 樓一躍而下。
其實那時的記憶和感官都很模糊,隻一眨眼一切就結束了。
但這一次,下墜的自由感那麼清晰。
在接近水面的時候,我出現了幻覺,我看見薇薇的身影在水中若隱若現,她微笑著向我伸出雙臂,想要擁抱我,卻在我試圖抱緊她的剎那破碎成甘達基河的粼粼波光。
我沒有回答林醫生的問題。
林醫生很有耐心,他循循善誘,試圖剖析我行為背後的邏輯:
「岑夏,你打掉孩子的時候,它還隻是一個沒發育出性別特徵的胚胎,為什麼你會覺得它是女孩?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代入了你自己?」
我笑了:「你是在說我自戀嗎?」
「不。」
林醫生搖搖頭。
「你是在心疼自己。
「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把對你丈夫的怨恨,遷怒在孩子身上。
「可你打掉孩子後又後悔了,所以你以你自己為原型,臆想出了一個女孩。
「同樣地,你也並不是不愛顧時白了,你太愛他了,卻又遷怒他,隻能把你對他的愛全都投入給這個你臆想出的女孩。
「可是這個小女孩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
「野騎,滑翔傘,蹦極。
「岑夏,你有沒有發現你在追尋的都是高風險的遊戲?
「這個你臆想出來的小女孩在誘導著你試探死亡。
「如果你不敞開心扉,接受治療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岑夏,我想幫助你。」
顧璟在旁邊幫腔:
「岑夏,接受治療,讓我們幫助你,照顧你,好不好。」
顧時白也上前來,試圖拉我的手,態度是從未有過的乖巧:
「我就說媽媽你怎麼可能突然不愛我了,原來是因為你生病了,讓我們幫你吧。
「媽媽,你也為我畫幅畫好不好,你從來沒給我畫過——」
我打斷他:
「我給你畫過的。
「你去年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一幅你的肖像畫作為生日禮物。」
我從小的學習成績隻在中上,和顧璟喜歡的那種學霸不能比,但我在美術上很有天賦,考上了國內最好的美院。
可惜我的父母總覺得單純靠畫畫掙不了多少錢,希望我美院畢業後早點結婚,他們就不用為我操心,可以放心地跟著我哥移民新西蘭。
我妥協了。
因為他們撮合的對象是顧璟。
那時我想,反正結婚了也可以繼續畫畫。
但我很快就懷上了顧時白,家庭瑣事和養育顧時白逐漸佔據了我大量的時間。
每當我想沉下心來,想好好畫一幅畫時,顧時白就會突然開始哭鬧,我隻能放下畫筆去哄他,於是就逐漸荒廢了。
直到顧時白五歲生日的時候,我突發奇想重新拾起生疏已久的畫筆,為他畫了一幅肖像畫。
但他顯然更喜歡周恬送的遊戲機,隨手就扔到一邊。
後來,我在他房間的小書桌下看到了那幅畫,被疊成了小小的方塊用來墊桌腳。
10
顧時白顫聲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