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求你,你就答應麼?」我冷聲道。
「宋寄柔,你可知他這些年究竟做了什麼?他是前朝的奴才,是宦官霍決手下的走狗。
「霍決當年禍亂朝綱,逼死舊主,捧白湛登上帝位,致使天下大亂,屍骨成山,血流成海,他跟著霍決後面做了不少的惡事。
「他本該在皇城被破那日同霍決那些閹黨一起被處死的,你怎麼就不想想,他為何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又為何正巧出現在你眼皮子底下?」
溫旻全然不畏懼我的質問,嗤笑一聲,竟是將這些誰都不欲點破的事實當著我的面說了出來。
「那又如何?」我驀地反問。
溫旻全然沒想過我的回答竟是這個,再看這滿堂的紅色,驀然覺得諷刺:「你分明不是這樣的人!
「舊年亂世,各路王侯為了你手上的軍器,對你各種施壓利誘,你不懼不驚,能面不改色地同他們對峙周旋,如今為何要為這麼個閹人盲心盲目,將你自己的聲名都踩在腳底下?」
我這人向來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十幾年了,那些隱秘難忍的心思,隨著裴雲川的出現,終於再次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溫旻這般世家嬌養的公子哥是永遠不會懂的。
本不想再多解釋些什麼,但我轉身走至門邊時卻還是偏頭道:
「溫公子,往後若遇著裴雲川,你多讓著他點,莫要再惹他哭了,你旁的不必知道,隻需知曉,他是我此生的底線,若沒有他,自然沒有我如今的一切。」
溫旻自覺我因為這麼一個閹人說出這些話,已然是瘋了,我離開得果斷,溫旻驀然在我身後拔高聲音提醒道:
「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說有沉淪!你對他從不設防,又怎知他對你生了怎樣的心思?」
路人大多因為不設防而在水流平緩無石處溺亡。
我聽得這句話,倒沒想別的,隻是覺得,若裴雲川當真來害我,取我這條命,他盡管拿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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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情願溺死在名為裴雲川的那方平流裡。
而裴雲川顯然不知道此時的前廳是怎樣的一番驚心動魄。
後院裡堆滿了箱子,盡是些金玉器,裴雲川舊日便是個見錢眼開的,此刻正蹲在其中一個箱子邊挑挑撿撿。
那隻被他撿回來養著的黑狗在他腳邊不住叫喚試圖扒拉他,而他這會也不覺得它可憐了,嘴裡兀自嘟囔著「礙事」,用手將它給推到了旁邊。
他對那些首飾玉器沒什麼興趣,隻覺好看,實在頂不上什麼用處,又從箱子裡翻出一把鑲金的匕首來,用手掂了掂,瞧見它,心下慫得很,還覺得腕子疼,又一臉嫌棄地將匕首扔回去。
最後倒是掏出幾塊金子來,有稜有角的,他又用牙咬了咬,自覺挺實在,便將那幾塊金子盡數塞進了袖子裡。
我已然在原地看了許久,忽然便在他身後開了口:「裴雲川,你也就那麼一點出息。」
裴雲川本以為我還在前廳同那蓋著蓋頭的溫家小公子拜著堂,不妨聽得這一聲兒,人嚇得哆嗦了一下。
他這會還不傻,立馬將跟前的箱子蓋上,腿動得比腦子快,掉頭便跑。
「你能跑到哪裡去?給我站好了。」我邊說著邊一步步向裴雲川的方向走去。
我今日穿著婚服,後面長長的裙擺逶迤在地,行動多有不便。
而他也在我說完後當真滯住了腳步,而後滿臉堆笑地轉過頭來,由得我上前近乎強硬地拽過他的腕子。
「你現在膽子可大了,不僅會離家出走,還敢跳樓來威脅我,如今連你自己的婚事都敢找人去替,給根炮仗你是不是還能給我蹿上天去?」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帶了絲威壓。
裴雲川被抓個正著,自知今日是沒辦法將這件事躲過去了,他慣常裝傻,試圖從我手裡將自己腕子抽出,然而我力氣甚大,沒有絲毫要放手的意思。
此刻他隻能苦著一張臉,開口時倒也顯出了幾分無賴勁兒:「人溫小公子上趕著同你拜堂,你就應了唄。
「他一個全乎男人願意嫁給你,你自也吃不上什麼虧,往後真要是厭了他,大不了將人休了,再去尋個。」
虧得他是個沒心肝的,什麼話都敢說得出口。
我也知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命人將他押到喜堂是件極容易的事兒,但如今難就難在是裴雲川他自己跨不過去這道坎兒。
我思及平日裡他的眼淚最是殺人,而我那麼多年來又鮮少在他面前哭過,這般想著,眼裡便也兀自蓄了淚,輕輕眨了下眼睛,便有幾滴落在了他手背上。
裴雲川見我這般,方才說的渾話早被他拋向了九霄之外,當真急了,慌亂間湊上去用衣袖給我擦著淚,嘴上還不忘哄著:
「小祖宗,今兒個本好好的,哭什麼呀,再哭妝都要花了,快別哭了,這不是在把我的心當麻繩來擰麼?」
我興許知曉他平日裡恃寵生驕仗的都是什麼勢兒了,我此刻再開口,聲音自也帶了哭腔:「這麼些年,我那些個心思,你當真不知道?
「我不是霖煙,你同樣也不會是薛道然,我根本就不畏懼世人的眼光,也不介意你是宦官,我隻想待你好,將你放身邊好好養上一輩子。
「裴雲川,如今這梁州城早就是我主生殺了,你還在怕什麼?」
「可我就是怕。」他聽得我這般說,驀然苦笑一聲,近乎嗫嚅出了聲。
「我不敢求你的垂憐,更不敢要你的愛,你是那般的好,但我呢?頂著這麼一個破落身子,人人皆可罵我、輕視我,我也合該這般被旁人對待。
「畢竟啊,我本來就髒,當年我同何謙那些事是你親眼看見的,後來我跟著霍決,又為謀生做了許多下作事,你不嫌棄我,可我嫌棄我自己。
「我這般骯髒惡心、人人厭棄的玩意,哪能跟你行那夫妻之禮?讓你成為這天下人的笑柄?」
他都覺得自己惡心,厭棄自己為了求生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哪怕是自薦枕席,成為另一個人床上的玩物。
無關配與不配,他這樣的人,本就不該以這般的身份在我身邊自處。
他聲音自始至終很小,若不是這院裡隻有我一人,怕是很快就要被風吹散了去。
我聽得這些話,隻覺得神魂都要在這一刻被裴雲川給徹底撕裂了。
我沒站得穩,近乎一個踉跄就要摔倒,卻被裴雲川給扶住了。
而他在這一刻將我整個攬進懷裡,伸手安撫般地輕輕拍著我的背,嘆了口氣,用哄孩子般的語氣溫聲道:「好阿柔,這事兒就算了吧。」
10
我永遠都記得,我們分別的那一年正是在薛道然死後。
那時啊宮裡每日都在死人,裴雲川也到底擔憂起他同我以後的日子。
這宮中關系盤根錯節,死了薛道然一人,其身下的根系失了庇護,便也成了那無根飄萍,大抵是沒幾個會有好結局的。
白湛雖為皇子,卻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
裴雲川是薛道然的幹兒子,哪怕誰看他都知道這是個膽小怕事不堪大用的奴才,既然薛道然敢對白湛下手,白湛便能將薛道然身邊的人盡數當蝼蟻踩死。
彼時太子入獄,白湛起了殺太子的心思,正愁找不到替死鬼,偏巧便想到薛道然這麼個幹兒子。
他們命裴雲川以鳳元宮內侍的身份前去給太子遞信,Ṱų⁽試圖在裴雲川走了以後將太子殺死,由他來頂罪。
因而那掌印太監霍決找來的時候,裴雲川自也知道這一遭躲不過去了,宮裡當差久了,有些囫囵的場面話總能知曉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霍決騙他說,若他能遞了這封信,往後便會跟著五皇子白湛辦差,自會比跟著薛道然時要風光。
一個太監,無子無女,無所依傍,興許隻有那無邊富貴、無上權柄才能讓他們安心。
霍決最初隻將裴雲川當成一個蝼蟻,全然不知道,裴雲川這人啊心有旁騖,因而他未曾見得放在眼前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貴,隻窺得了這背後的殺局。
裴雲川沒什麼見識,也就這麼些年存下些積蓄,便也尋思著將我給送出宮去。
裴雲川活了半輩子,知道自己要死,心下雖怕,卻試圖去瞞著我。
裴雲川後來給我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許多事。
他那會正給我收拾著包袱,嘴邊還猶自念叨著:「阿柔,我買通了三日後出宮的宮人,你到時候混在裡面,等出去以後,尋著機會便離開吧。」
有些事兒他不願同我說,但我並不傻,我冷眼看著他:「你養了我這些年,真舍得我走麼?
「到時候你在這宮裡被旁的牛鬼蛇神害死,我則在宮外逍遙快活,毫不顧忌你的死活?」
「我不能留你。」他往常如是優柔寡斷的人,這會趕我走卻比誰都要決斷。
他看著窗外一隻衝天而上的孤雁,憑空生出幾分悵然來,良久才說:「像我們這些內侍啊,沒辦法離開宮牆的,從身到心都已經被這裡束縛住了,可你不一樣,你不該屬於這兒,我若強行留住你,對你並不好。」
他其實自己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天生便有這般的覺悟,哪怕我曾親吻過他,說喜歡他。
可裴雲川並不忍心。
跟著他,我這輩子便也毀了。
「我若不走呢?」我問他。
他沒什麼脾氣,聽得我這般說倒也笑開,他轉過頭來時眼睛很亮,如星子般。
他比劃了一下,手劃過自己腿邊,聲音也輕輕柔柔,好似在回憶著什麼:「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還隻有四歲,放個風箏反倒斷了線飛進了冷宮裡。
「那時候啊,小小一團膽子就大得很,從一處狗洞裡鑽了進來,巴巴兒看著我要我給你撿落水裡的風箏。
「我那會也是個孩子,挨了何謙一頓打,落下一身傷,正孤零零地在一邊罰跪,但那會我眼睛還不瞎,看你金貴簪子戴了滿頭,脖子上還掛著一枚刻字的平安鎖,知你是位貴人。
「我便冒著被何謙發現的風險,替你將風箏給撿了來,那時你還挺開心,說想跟著風箏從宮牆外飛出去。
「可宮牆太高了,你總還見不到外面是什麼樣的,你用你掛在脖子上的平安鎖作為報酬,還說要將我調到你的殿裡去伺候你,這樣以後就不會有人再打我了。」
那時候我Ťů₀還太小,定然不記得了。
我仔細回憶,也當真未曾記起這樁事。
終究是年少無知,什麼話都能說出口,什麼承諾也能輕易許下。
一個年幼公主對已然入了絕境的奴才許下的空口承諾,到底由不得真。
我知道沒有辯白的餘地,隻能低頭輕輕扯了扯他的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