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川從懷裡掏出那枚平安鎖,上面刻了白蘊儀的名字以及一些祈求平安的祝願,隻是有些舊了。
這些年,他舍不得將它扔了,一有時間便會背著我偷偷拿來摩挲。
他接著道:「但是你不知道,當時不管誰說這句話,對那時候受了太多苦,一心想爬出去的孩子來說,近乎成了執念。
「我等了四年,在那個雨夜,我未曾認出你來,還故作兇蠻地搶了你的傘,可當我後來知道你的身份後,你再來找我,我便驀地覺得上天似乎待我並不是太壞。
「所以啊,我待你好,將我僅有的全都捧給你,盡一切可能護著你長成一個大姑娘,費了太多的心思。
「那麼多年相依相偎,當我反應過來我這些年如何待你,又可曾在你身上得到過什麼好處的時候,我卻忽然發現啊,我早就不惦記舊年奢望著的富貴日子了。
「我隻想你好,以至於後來哪怕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我都不曾拋下你。可是現在,我不能要你了,我想讓你像幼年說的那樣,從宮裡飛出去。
「我這樣的奴才,的確想活,那麼多年同樣也在努力去活,但若真追究個好歹來,死了其實也並不可惜。」
我在他說出這句話時倏忽間死死抱住了他,頭埋在他頸邊,什麼都顧不上了,近乎兇狠地開口:「裴雲川!誰說你死了不可惜的?你怎麼敢說這些話,又怎麼敢讓我離開?」
裴雲川看我始終似看著一個孩子,他此時離我離得極近,甚至未做思考,便伸手抽下了我束發的簪子,抵著脖子劃了一道。
劃得不深,但皮肉撕裂的聲音在深夜甚為清晰,他膽小了一輩子,這會好不容易自損了這麼一次,疼得臉都白了,霎時間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我慌亂間替他捂著頸邊流著血的傷口,而他哆嗦著道:「你不走,我就死給你看,也不過這一條命,真死了既免了以後受罪,也用不著看你這糟心玩意非賴在我眼皮子底下不願走。」
我總覺得他蠢笨,偏生在那一次發現了他這人其實甚聰明,慣會抓我軟肋,真狠起來也能傷得自己去讓我傷心。
我知道這次他不將我送走也定然不會罷休,終究還是答應了他。
如今亂世已現,外界已然有諸侯自立,我有必要在亂世立足,然後在這個國家徹底滅亡的時候,將他從宮裡帶走。
隻不過在離開之前,我瞞著他做了一件事,我親自去見了白湛,同他坦白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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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宮裡的密辛也不止這一兩樁,而我的存在,本就是讓皇帝所忌憚的,畢竟這是皇家醜聞,知曉內情的,早就已經被尋了由頭賜死。
唯獨當年的宋婕妤,其實是我親手殺的。
畢竟宋婕妤每日都活在恐懼中,她害怕我的身份有一天被他人知曉,整日活得謹小慎微。
她對我說不上好,有幾次甚至想制造橫禍,用我的死換這麼個密辛永遠不讓皇帝發現。
小孩子有些事心裡自然清楚,愛我的我自當珍惜,不愛我的,我也不會顧及那人性命。
我自小便並非池中物,隻不過未來得及滋生的野心被裴雲川給困住了而已。
我同白湛做了場交易,本想用裴雲川的命和自由去換我母族對白湛的支持。
然而白湛這人最是陰狠會算計,哪怕我再如何裝作裴雲川於我來說隻是個趁手的奴才,可白湛偏生就從其中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來。
他會讓裴雲川活,但他隻能留在宮裡做人質,但凡我有一絲異動,裴雲川便會死。
我走時,白湛還不忘在身後調笑道:「有些奴才啊,比狗忠心,用著用著指不定便用出真感情來了,蘊儀,你說是不是?」
我最終沒能帶裴雲川離開,但保下了他一條性命,我走的那天,他偷偷跟了我一路。
我隻要偏頭便能瞧見不遠處站著的高挑身影,而他也不含糊,從始至終都用那根簪子抵著自己的脖子,但凡我有一絲回身的意思,他便能立刻死在我面前。
他隻能躲在那重重樹影中看著我愈走愈遠,而我卻未敢再回頭多瞧上他一眼。
十年前,他在風雪裡撿了我,放在身邊養了這些年,直到我長成一個大姑娘。
他最初有私心的,可後來什麼都不要了,滿心滿眼我。
他不要我在宮裡冒著風險去做那隨時會浴火焚身的鳳凰兒,也不想讓我陪著他這麼個閹人奴才幹耗一輩子,他希望我去過正常人該有的生活。
他知道,在宮裡耳濡目染了這些年,他的阿柔啊,學問並不比旁的皇子公主差,儀態也是這世間頂好的,就像枝頭那顫顫開著的梨花,半含雨露,如芳春流雪般讓人忍不住去仰望。
除了有時候會耍些小脾氣,再難找到比我還好的姑娘了。
他覺得,我就該嫁這世間一等一的男子。
我的夫君該是個如星如月的世家公子,清俊的容貌,驚世的才學,還得對我好,將我視作珍寶捧在手心,疼我一輩子。
那時候的裴雲川便是如是祈願的,卻也不知道我在外為了他周旋了許多年,又等了他許多年。
他將所有的積蓄給了我,隻留下了那枚平安鎖做一個念想。
11
裴雲川當年本是必死之人,臨末卻有人當了他的替死鬼,而他反倒撿回一條性命,亦當真跟在霍決手下同五皇子白湛做事。
當年白湛逼宮,皇帝臨死前另立他人的詔書是裴雲川燒的。
白湛繼位後,愈發倚重閹黨,亦殺了許多朝臣,都是裴雲川奉霍決的命令親自去監刑的。
甚至後來白湛病篤身死,亦是裴雲川跟在霍決身後抱著白湛那年僅三歲的幼子坐上的皇位。
就算國破家亡,白湛也未想過讓裴雲川輕易從中抽身。
這些年他是霍決的走狗,亦成了人人唾棄的閹黨一員,隻不過他這人啊,想活,自然也忠心,讓他做什麼他都會去做。
反倒是我,同宋家相認後,便投靠了我的舅舅,名義上成為了梁州刺史的養女,宋家這些年明面上支持著白湛,我卻始終在背地裡運作軍火,亦暗中加速了亡國的過程。
然而在國破之時,我到處去尋裴雲川的蹤影,未能尋到他,卻在回梁州的路上,將他給撿了回來。
諸多巧合,我從來都不願去深想。
反倒是在今歲新朝朝會將近時,我無意間瞧見裴雲川同一個下人遞了什麼。
後來那下人被我尋由頭拿下,探得他是皇帝身邊的探子,亦從他遞出的紙條裡發現溫旻的字跡,無非是裴雲川口述,溫旻借此來寫下我每日的蹤跡。
溫旻同裴雲川其實都是新帝派來監視我的人。
我也未曾做旁的,隻是在一日熄燈後,又一次鑽進了裴雲川的房中,他近些年過得算不上好,人瘦了不少,抱起來沒幾兩骨頭,此刻睡得迷糊,卻反被我抱了個滿懷。
他自也無奈,初時還會掙扎造作一番,後來倒也作罷。
可今兒個的我比平日要擰上許多,當裴雲川上衣被盡數剝去時這才徹底清醒過來,而那吻已細細密密自脊骨處蜿蜒而上,如何都沒有將息的意思。
而後我的唇便停在了他脖頸邊的舊傷處。
他想翻身將我給掙開,可他如今力氣小得可憐,掙不過去,他便隻能顫著聲問:「阿柔,你這是做什麼?」
我全然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反而在他掙扎愈烈的時候強行掰過他的下巴,迫使他同我唇齒糾纏。
裴雲川這樣的人是沒有情欲的。
然而我是個女人,我甚至並不介意在他這樣的閹人身上尋求慰藉。
十年前我亦這般吻過裴雲川,當時的他隻會顫著聲音去哭,去求我放開他,人亦早已失了反抗的力氣。
可這次卻不一樣。
裴雲川的推拒成了徒勞,掙扎亦不過是場笑話。
他在我單方面的情事愈演愈烈之時,驀然在我懷裡尖叫出聲,聲音在暗夜裡尤為刺耳,擊撞著我的耳膜,直至我松手,那尖叫聲才堪堪停歇下來。
他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跨過我摔落在地,半裸著身子跪坐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眼神近乎神經質地瞧著某一處,良久才化成一聲痛苦嗚咽。
我不知為何,想起了許多年前,薛道然臨死前那聲尖利的哭嚎。
如將死哀叫的野獸,竟是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我隻聽得他哭著語無倫次地Ṭũ⁼一遍遍重復道:「阿柔,我髒,我是閹狗,是奴才,他們都說我髒,你不能這樣,我求你……」
那一刀,將他切割成了兩部分。
前半生作為人的過往早就已經被盡數割裂了,他的後半輩子是奴才,是閹人,是一條聽話的狗,還是一隻躲在暗處,骯髒不堪的過街鼠。
我這時才知道,我們之間相隔的並非鴻溝,而是天塹。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走近他分毫。
我拿起他的衣袍,俯身替他穿上,嘴裡柔聲說著勸哄他的話語,在面前之人終於被我漸漸安撫後,我才將人抱著放上了榻。
而我隨即在他身邊躺下,隻見他向裡瑟縮了一下,我隻在他耳邊道:「我不碰你了,就在你旁邊躺著。」
我什麼都沒說,什麼也不曾問,就這般守著他,直到身邊的人呼吸聲漸漸放緩。
我想,我此刻已經沒什麼能給他的了,若裴雲川在我身邊真想奪去什麼,那便都拿去,我不會怨他。
然而,有些事,始終需要迎來終局。
我一直覺得當今新帝忌憚我,卻不會要我的性命,這些都基於我真的隻是梁州刺史養女,過去曾是個普通平民。
若我是前朝的公主,那新帝也決然不會留我的命。
當年我的身份,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除了裴雲川,便隻有白湛和霍決。
白湛數年前病重身死,霍決亦被攻入皇城的叛軍綁上了刑臺。
這世上便隻剩一個裴雲川了。
京都派來的使臣見到我的時候,未曾宣廢去我侯位的聖旨,反倒是請我入京,聖上給我在群臣前辯白的機會。
若我早些知道自己會落得這一日的境地,興許會在這亂世中再捧一位新主與之抗衡,可如今天下初定,我若當真如此,攪得這天下不得安寧,那我姑且也算是罪人了。
我倒也平靜,而裴雲川自始至終都隻縮在角落低著頭不願吭聲,可那使臣卻還是將眼神投向了他道:「裴公公自也當同君侯一處,畢竟裴公公如今是唯一一個能證明君侯身份的人了。」
這話中的玩味並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