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川便也扯出一絲慣常的假笑來,他一步步走到我身邊,似乎終於不願再偽裝。
他當著朝中使臣的面對我行了一個宮禮,眉目間偏是一慣的趾高氣昂:「六殿下,那麼多年了,虧得您還偏寵奴才至此,如今就讓奴才再陪您走上一段路吧。」
長風吹散了他鬢邊的發,他就這般立在我面前,身影在落日餘暈下終究顯出幾分蕭索來。
我面上沒有半分的震驚與惱怒,隻是走近他,極輕柔地將他的發別於耳後。
手堪堪劃過裴雲川的面頰,我依然能察覺到他的戰慄,而此刻我直視著他那雙眼睛,沒有半分算計,反倒是如死水般的平靜。
我便在這一瞬似乎意識到什麼,我鮮少有如此失控的時候,隻踉跄著逼近他,死死盯著面前的人,眼睛霎時便紅了:「裴雲川,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旁人看此刻的我,隻覺得這是質問,是被背叛的憤怒,甚至是困獸猶鬥。
可隻有我們知道,其實並不是的。
裴雲川面上到底顯出那麼幾分兇頑與瘋狂來,他使了力氣將我的手給揮開,揚聲笑道:「殿下,你莫要怪奴,奴做了那麼多的惡事,皇上容不下奴,奴便隻能出賣你,用你的命來換自己的。」
這些話都會如實傳進千裡之外新帝的耳裡。
我亦終究上了那回京的馬車,他們不欲再讓裴雲川同我私下再有交集,反倒是溫旻曾親自來見過我一次。
「霍決臨死前不僅說了你前朝公主的身份,還告訴皇上舊日是裴雲川保下的你,裴雲川本該同霍決一起被賜死的,如今卻成了皇上投放在梁州城的餌。
「你若單單隻是一個商人,本不該認得他,可你若將他帶回去,那麼你定然同前朝脫不了幹系。
「他為了活命來到你身邊,不惜出賣你,甚至從你的書房裡盜走了兩封你同朝中重臣的書信。」溫旻說到這,看著我,到底沒忍心再說下去。
我此時神色隱隱帶嘲,我反問溫旻:「那你呢?分明是想做一個忠君之臣,為何在我身邊還如是搖擺不定?」
溫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良久才輕聲說:「你不會死的,到時候你在御前承認你的身份,將你手上的軍火生意盡數交給朝廷,我會想辦法同皇上保下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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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梁州到京都,不過七日的路程。
我這七日再未見過裴雲川,隻在入京後第二日的朝會時才來得及見上一眼。
他復又換上了舊日那身內侍服,似乎又瘦了些許,便顯得衣服空空蕩蕩的,人單薄得可憐。
裴雲川一路被人推搡著進了殿中,被狠狠壓制著跪伏在地。
當時滿朝重臣,甚至連那坐於帝位上的人,看裴雲川的眼光都帶著鄙夷與輕視,而我則站在他一側,低頭靜默地看著他。
我看著他呈上了舊日刻著白蘊儀名字的那枚平安鎖,又聽他陳述了曾經的過往。
裴雲川這會極盡他的小人本色。
他說我還是六公主的時候得罪了貴人,被人推入湖裡,當時他救了我,養了我八年,隻盼著我以後恢復公主身份讓他亦能得勢。
他還說啊,我是個養不熟的,不僅忘恩負義,自幼便有野心,也從來都把眼光放在宮外,我後來舍下他,自己一頭扎進了這亂世裡,不為了別的,就是想做天下的主人。
「她本就是前朝公主,隻不過因為是女子,做事多有掣肘。
「如今雖助皇上得到這天下,卻從來都不把皇上放在眼裡,同朝中重臣私交,暗中密謀起事,隻為了以後能夠以舊朝皇族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坐上這帝位。」
裴雲川說的話過於驚世駭俗Ṱûₑ,而他邊說邊將那兩封信遞了上去。
朝堂上霎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以為這兩封信便是我同朝臣私交的罪證,而皇帝在看得那兩封信的內容後,卻驀地冷下臉色,將信狠狠朝裴雲川面上砸了去。
他被砸得一個哆嗦,而皇帝身邊的內侍急忙將信拾起,同旁的朝臣讀了起來。
這兩封信均未寄出,一封是給當今的兵部尚書,另一封是給當朝丞相,前者是要將手裡所有的軍器暗線都交由朝廷,後者卻已然寫明了退隱之意。
這信哪是私交朝臣,分明是我心知帝王的忌憚,要放了這手裡攢著的權。
我曾經在宮裡時讓裴雲川吃了不少苦頭,而後隻想護住他,讓他再不受旁人欺辱,如今便總想將權柄攢在自己的手裡。
我決然不會去寫這兩封信。
可信上字跡分明是我的。
我的字寫得本就好,行筆亦甚難模仿,可寫信之人收筆落書的手勢以及撰文時的風格竟同我分毫不差。
溫旻從不能進我書房半步,整日在書房翻閱我案牍之人便隻剩下一人。
「不是……」我終於意識到裴雲川想做的是什麼。
他在我開口的瞬間似想起身,反倒一個趔趄,額頭極重地磕在那白玉磚上,霎時間便出了血。
他伸手胡亂擦去,而後竟什麼都不顧般驀地死命扯住我衣袍的下擺,赫然便在上面留下一道醒目血印。
所有人便隻見那奴才如一個跳梁小醜般欲陷害我,反弄巧成拙,更是急得在大殿上摔了一跤,霎時見了血。
而他近乎歇斯底裡地同我道:「這兩封信是不是被你換過了?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也知道我不認字,故意在我面前寫下這兩封信,讓我給府中的信使寄出,就為了引我上鉤,是不是?」
裴雲川故意的,他在我面前損傷自己的身體,絲毫不讓我有任何開口的機會。
血糊了眼睛,他也管不上,隻是道:「就算換了信,你也是前朝的公主,不管怎樣,你都會……」
「君侯並非前朝皇族之人!」溫旻的聲音驀然自殿外響起,他穿著官服,手裡捧著一紙宮籍。
說完這番話後入殿行了禮,這才緩緩起了身,將宮籍呈了上去:「她本為幽州人氏,在景昭十三年入宮,後來病重將死時被宮中所棄,也因此被除名,君侯應當就是那時被裴雲川給撿回去的。」
那宮籍有許多年頭了,紙張已舊,其上宮印卻做不得假。
這時局勢已然初顯,那些官員再開口時皆是朝著裴雲川而去的,他們罵他閹奴,斥他為霍決舊黨,本該同霍決一樣於鬧市上被生生活剐,活到如今卻妄圖陷害開國功臣。
裴雲川在這樣的罵聲裡,似乎知道自己籌碼全都用盡了。
他最初先是不可置信,往前爬了幾步想伸手去奪那宮籍,卻又一次被人狠狠從玉階上踹下來,便隻能匍匐在地哭著道:
「皇上,奴錯了,前朝的六公主在二十年前早就落湖身死,屍體是奴親自撈上來的,脖子上掛著的平安鎖也是奴私藏的。
「君侯同六公主年紀相仿,容貌亦有幾分相像,奴便起了歪心,將君侯藏在身邊,想讓她將來借這平安鎖冒充公主身份。
「君侯不依,又同奴心生龃龉,她覺得自己是宮籍上的一個已死之人,背著奴私自逃出了宮,奴一直懷恨在心,直到後來國破,奴自知死罪,才試圖給君侯冠上前朝餘孽的身份,來換Ṫù₋自己的性命。」
朝堂上霎時間鴉雀無聲。
座上帝王在上首終於開了口,冠冕後的那雙眼就這般逼視著裴雲川:「你這閹奴前朝時便是閹黨一員,跟著霍決犯下滔天殺孽,如今不僅欺君,竟還敢陷害朝中重臣,當真千刀萬剐都不足以泄憤。」
「七日後,當處以極刑。」
君王下了旨意,裴雲川便隻能去求我。
他像一隻狗一樣哭著匍匐在地,涕淚橫流,如許多年前他抱著病重的我跪在何謙面前時那樣,他一遍遍地給我磕著頭,原本便未曾止住的血自額頭上流下,瞬間糊了他的眼睛。
他就這般當著所有朝臣的面同我哭著告饒:「是奴錯了,是奴貪生,起了歪心思陷害君侯致死,求君侯看在往日情分上饒了奴一命!」
我想將他給拉起來,而他亦就勢伸手抓住了我胳膊,嘴裡哭喊著,手勁卻異常大,硬迫著我彎下了身。
於是在這刺耳的哭聲中,裴雲川卻驀然在喘息間隙,攀著我的肩,在我耳邊低語道:「好阿柔,我最後隻求你這一樁事,你棄了我吧。」
無人聽得這句話,而我看著面前的人,忽然便想到了溫旻的提醒。
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說有沉淪。
溫旻以為裴雲川是那一方淺流,溺死在其中的會是我。
可到頭來,沉淪於此的,從始至終也隻有一個裴雲川而已。
是他甘願沉淪,甘願溺亡。
我同他對視良久,終究在宮衛將他給拖走的時候,頹然松了手。
他一路哭嚎著,額頭上的血滴落於地,在殿中留下一道長長血線,直至被人拖遠才將將止了聲。
裴雲川慣會看人心。
他利用世人對宦官天生的厭惡自導自演了一場戲。
他篤定了不會有人信他。
隻因在這場戲裡,他是世人嘲笑唾棄的醜角。
13
當時刑部尚書的位置本就空著,溫旻回朝後便補了刑部的空缺,也是他親自將裴雲川押送至死牢的。
那紙宮籍本就是最後的證據,被裴雲川放在錦盒裡,埋在了冷宮那株銀杏下,埋得很深,溫旻挖出來時費了不少的功夫。
在入京當日,裴雲川求他挖來這紙宮籍,溫旻便明白自己已經輸得徹底。
他知道裴雲川已成了死囚,卻依舊請了大夫替裴雲川止住了額頭上的血。
而裴雲川似乎白日裡哭夠了,這會卻異常安靜,不像平日還在梁州時那般折騰,縮在角落一聲都不吭。
溫旻至今都記得,他第一次見裴雲川時說的那些話。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朝廷派來的眼線,隻不過溫旻對裴雲川甚是不屑,他覺得裴雲川是個叛主的奴僕,不顧舊年情分,隻為自己求活謀利。
隻因裴雲川是閹人,他便覺得他骯髒可恨。
然而到頭來,溫旻隻想讓我活,而裴雲川不一樣,他用自己的命讓君王消除了疑慮,也讓我擺脫過往身份,一輩子再無後顧之憂。
「裴雲川,我的確比不過你。」溫旻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
裴雲川手裡正隨意編著牢房裡拽的雜草,聽得溫旻這句話,他也沒多餘的情緒,隻是同他道:「我本來是想跟霍決一起死的,畢竟新朝初立,皇上總得拿我們這些閹黨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