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霍決他不讓我好過,他到死都想著拖我下水,隻因宋寄柔騙了他同白湛、宋家的支持盡數是個幌子,他便告訴皇帝,說宋寄柔是前朝的餘孽。
「皇權要殺她,亦不會容我,皇上不會容一個前朝公主手握軍器,更不會容我這麼一個前朝的罪人苟活。
「哪怕我知道宋寄柔並非皇室血脈,可事到如今,知道這事的早在前朝就被賜死了,沒有證據同樣有口難辯。
「皇上留我的性命去試探宋寄柔,我也沒有選擇立刻就死,我死了有些事總還說不清。思來想去,我似乎是唯一一個能救她的人了。」
溫旻從未曾想過裴雲川能將局勢看得如此透徹,但當他思及那兩封裴雲川遞出的信,似乎也明白過來。
裴雲川這人啊,最是會藏拙,裝傻充愣硬是將天下人給騙了過去。
「你用自己的命去賭,可曾想過賭輸了是什麼下場?」溫旻輕聲問他。
裴雲川沒想過,他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將一切都算計了進去,就沒想過會輸。
然而裴雲川聽得這話,似乎也當真想了那麼一會,而後才說:「她是我護了那麼多年的姑娘,我把自己這條命充作籌碼,斷不會讓自己輸的,皇上要在天下人面前審我,那我便要在天下人面前為她證明身份。
「溫公子,我本就是刑餘之人,卑賤之身,這輩子都不敢奢望能得善終,就連死後,地獄不收我,黃泉亦不會渡我。
「她不信鬼神,隻言今生,那我這輩子也沒什麼能做的,無非就是碾碎自己的殘軀骨血,連帶著那注定要散了的魂與魄,皆一並鑄成她於富貴叢中安生的路。」
從裴雲川與我在梁州相逢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為自己布置好了一個巨大的殺局。
溫旻一時間竟說不出話,明明身前之人隻是個奴才,可他卻在他面前生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羞恥來。
裴雲川俯身掸了掸髒亂的衣袍,緩緩支撐著站起,明明已經入了死境,他這會卻還笑得出來,手攏在袖子裡,同溫旻笑道:
「溫公子,我還想再見她一面,隻不過啊,她這姑娘死心眼,指不定還想著這七天該怎麼把我撈出去,她一旦選擇救我,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所以我還有最後一樁事得做。」
還有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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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非就是人死魂消,再不讓自己有一絲活著的可能。
溫旻皺眉,待他反應過來時驀然大吼:「來人!快把牢門開了!快!」
可已經來不及了。
裴雲川從袖子裡拿出一塊生金塞進了喉嚨裡,獄卒開了門試圖掰開他的嘴將生金掏出,裴雲川卻掙扎得厲害。
他強忍著生金劃破喉管的刺痛,一次又一次做著吞咽的動作,終究忍著劇痛生生將那塊異物給吞了下去。
裴雲川嘴裡這時已然全是血,髒腑劇痛間他不由得彎下腰蜷縮著身子,卻還是在笑:「這下,宋寄柔這輩子都不用再顧慮什麼了。」
這世間啊,痴人甚多。
我說裴雲川是我此生底線,而裴雲川明明那麼膽小的一個人,最後卻選擇了這麼一個死法。
我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了,我這幾日一直被皇帝拖著周旋,而我本也想好了安排人手劫獄將裴雲川給救出來。
裴雲川這三天熬著未死,也不過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溫旻不忍心同我說,當我知道的時候,裴雲川卻隻剩一口氣了。
那天陽光很好,透過死牢裡的窗戶照在裴雲川身上,他疼得已然麻木,也到底察覺出那麼一絲暖意。
我命人打開牢門走近他的時候,他意識到什麼,半睜著眼睛同我露出一絲笑來:「阿柔,這次我把你保下來了。」
他因為被金塊劃破了嗓子,再加上這些天疼得厲害,他說話很慢,一字一句卻隱隱含了炫耀之意,好似一個同我討糖吃的孩子。
我輕輕環住他,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聲音難得的輕柔:「是呀,我們雲川真的很厲害。」
「幹爹教你的東西我也聽得懂,你教我寫過的字我也一直記得,你走了以後,你練的字我都偷偷留下來了,我太想你了,便總是在學你的字,瞞著你是我不對。
「那兩封信是我擅作主張,我在宮裡待久了,也知道,手握權柄的人大多是不能善終的,我便想著替你將它們棄了。
「宮籍是我幹爹還在時,我求他幫我弄來的,我總怕以後你的身份被旁人知曉會出事,未雨綢繆那般久,最後倒也用上了。
「對不起啊,又讓你傷心了。」
他說了許多,每說一句話便要輕輕喘上一次。
我聽著眼底泛了湿意,我不敢哭,隻能微仰著頭將眼淚強行壓下去,而後朝著他笑:「你做得沒錯,一直都是我誤了。」
可他還是看清了我眼底的湿意,他緩緩伸手覆上了我的眼,自己面上終究現出幾分留戀與不舍來。
他說:「阿柔,不要哭,以後我不在了,你還是得好好活,你的命是我拼死換來的,我想你能活到老的那一天,你能不能答應我。」
「好。」我良久才應下來。
裴雲川聽得這句話,好似當真便得到了什麼承諾般,一直吊著的那口氣到底斷了,他的手自我眼上緩緩垂落,呼吸漸止,至死竟都是帶笑的。
我低眸極為輕柔地替裴雲川擦去面上的髒汙,好似懷裡的人依舊活著,於我來說依舊是易碎的至寶。
我年幼的時候總在想這個奴才究竟能為我做到什麼地步。
一直到如今,倏忽二十年悄然而過,他到底將命都償給了我。
裴雲川自始至終都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尾聲
裴雲川死的那年,我還活得好好的。
我放了權,棄了侯位,隻是回了梁州去做一個普通的商人。
我如今隻賣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安安心心做著我的富貴闲人。
我那年已經三十逾歲了,卻未曾再嫁人,隻守著我的錦繡堆,過著我的富貴日子。
我過得其實很好,手頭產業甚多,甚至在四十歲那年,還開了幾家妓館,裡面總有個別小倌會有舊人的影子。
偶爾我會去那兒坐坐,喝些酒,聽聽曲,有時候喝得多了些,我也不會糊塗地將人給認錯,隻是偶爾絮叨著說些舊年的人事。
我總愛說那位養我長大、護了我一輩子的人,每每說到這人把世俗規矩全拋了,要嫁給我一個女人時,便也停下來了。
所有的倌兒都知道這麼個人,然而卻並不知道那人早已經成了壇子裡的一捧灰。
後來妓館裡來了個清倌兒,年歲不大,偏生愛哭,接客時在樓梯上踩了空,不過摔了兩三級臺階,磕青了額角便巴巴兒在那抹眼淚。
被我瞧見了,我便時常去看他。
四十歲的女人了,雖說是半老徐娘,可眉眼間的風韻更勝從前,我一改往日的作風,總愛去逗那清倌兒哭,哭完便又給他遞帕子哄。
而那清倌到底耐不住,斥我這女人不知是哪來的煞星,總讓人掏心撓肝地不好過。
我面上本還帶著笑,在聽得這話後似乎明白了什麼,我那夜喝了些酒,忽然撐著下巴道:
「我夫君啊同你一般嬌氣,畏疼畏冷還受不得委屈,卻因我受了萬般的苦,落得淚比你還多,攢起來聚成河能把我淹死在裡面。」
清倌是個有氣性的,當即便惱了:「都有男人了還來找我做甚,不嫌害臊啊你。」
我驀然飲了杯酒,從貼身的錦囊裡拿出一枚金子來:
「他這輩子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後來又因為我,將這塊生金給吞了,疼了整整三天才死,如今成了壇灰,能留給我的隻有這麼一樣物事。
「你說,他同你一般怕疼的人,最後為什麼要選這麼個死法?」
我說得很輕松,好似茶餘飯後在敘述一件很普通的事兒,而清倌卻驀然震住。
良久才說:「他既有這勇氣,那麼他定然很愛你,愛到連死都覺得沒這般難捱了。」
裴雲川到死沒同我說過一句喜歡,可為我做的每一件事卻已然將所謂的情愛都逾越了過去。
這世間人人逐利而走,可裴雲川不一樣,他偏為了我往低處走。
除了那道向來都讓他自棄的腐刑外,他身上的每道傷,都是為我而受的。
若沒有我,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奴才, 同旁的奴才一樣,識禮知趣,不擇手段地往上爬,也許會受些委屈, 但不會這般的苦。
那日我回去的時候, 又下了雪, 而裴雲川的骨灰正埋在院裡一處不起眼的墳包裡。
他生時依附皇權、依附於我, 一個人他總還不知該如何去活,如今我也不忍心讓他當真成那隻能在外面飄蕩的孤魂,便將他放在了眼皮子底下。
他活著的時候總盼著我好,我便當真在他面前好好活了許多年。
我前半生爭權奪利,汲汲營營半生, 因為他的死,我又將手裡的權柄盡數棄了。
那枚要了他性命的生金被我整日貼身放著, 我隻想等自己活到六十歲的時候, 在他面前吞下它。
他死前受的苦痛,我明知道很疼,卻也固執地想親歷一遍。
隻不過歲月太長了,我嘗不到一絲的甜,一如當年在觀星樓冷得瑟縮在角落吃著糖的裴雲川。
我在風雪裡靜默良久, 忽然便將自己身上的狐裘褪去, 蓋在了那小小的墳包之上。
我說:「裴雲川,我已經活夠了,可又怕現在找你, 你會被我氣哭。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如何能讓你開心些, 就隻能依你所言再活些年頭。」
我轉身離去時雪下得愈發大了,漸漸將墳包上那件披風蓋了去,再不見任何蹤影。
這風雪寂寂而下, 說到頭來,依舊載不了生者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