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褶奪門而去後,室內重新恢復寂靜。
我盯著地上的陳怡然發呆,努力回想我和江褶之間,到底是什麼時候積攢了那麼多的怨恨。
以至於在情緒上頭時,會對對方說出那樣惡毒的話。
我們明明相愛過的。
他怨我圓滑世故,可我從未想過用我的圓滑世故傷害他。
他怨我總否定他,可我的否認是怕他在互聯網虛無的光環中迷失自己。
我到底做了多少我認為對又實際大錯特錯的事呢?
還是我們在追求資本的路上,早已面目全非而不自知?
腦海裡湧入了太多復雜的糾葛,痛得快要爆炸,我竭力去忍,可四面八方湧來的絕望又讓每一分痛苦都無限放大。
我隻能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以毒攻毒。
手臂被咬得鮮血淋漓,我卻覺得快意。
再後來,情緒和精力都被榨幹,我哭也哭不出,動也不動了,麻木地倒在地上,和陳怡然照片躺在一起。
就這樣過了一整夜,早上九點,陽光終於照到我身上時,我才被喚醒。
我爬起來,打開電腦,緩慢敲下關於江褶劈腿的小作文。
按下發布那個瞬間,心髒疼得像被一隻大手反復揉搓。
四年,點點滴滴都記錄在這個賬號上,收獲了無數的祝福和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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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後,還是落得這樣一個狼狽不堪的收尾。
真是遺憾。
真是始料未及。
隨手點開置頂視頻,那是三年前,江褶大一時候我偷拍的。
他趴在書桌上睡覺,午後的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皮膚細膩,呼吸輕均,頭發蓬松柔軟,偶爾被風吹動,看上去幹淨又無害。
我低頭飛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對著鏡頭洋洋得意。
而身後的他,抿著嘴偷笑,臉頰到脖子,在短短幾秒鍾紅透了。
這種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羞澀和喜悅,比任何情話都要真誠動人。
哪怕情節簡單,卻在當時引得很多人喜歡。
他們比我還肯定,江褶很愛我。
到現在,那些網友依然在關注我們。
可惜,讓他們失望了。
十八的江褶是愛我的,可時間讓這份愛意不再單純。
我們都變了。
9
江褶太年輕了,年輕得鋒利而愚昧。
少年得志,加劇了他的輕狂,贊美使他膨脹得忘乎所以。
根本意識不到夢有盡時,世事無常。ƭú¹
而我的居安思危,小心謹慎,隻會讓他煩躁,甚至厭惡。
再出現一個滿眼崇拜和溫柔的陳怡然,他自然難抵誘惑,情難自禁。
想明白這些過往被我忽略的道理後,我倒舒坦了很多。
雖然過程很痛苦,連帶把自己也否定得一無是處。
小助理問我,用這樣的方式宣布分手,會不會太不計後果了,如果江褶故意詆毀我,倆人撕得會很難看。
我望著她,輕輕笑了笑:「做錯事,總要承擔後果,如果他要跳出來鬧就讓他鬧吧,反正最後也要他自己收場,他不怕就行。」
小助理啊了一聲:「年年姐,這對他的前途影響很大,你真不管他了?我不是心疼他,隻是想確認一下後面要不要留情面?」
其實我一直都想保護江褶的單純和美好,我喜歡的也是他身上像小太陽一樣的品質。
但沒想到耽誤了他的成長。
現在,我把社會欠他的毒打,一次性全還給他。
於他而言,不是壞事。
「找個律師打官司,他壞了公司名譽,把他踢出去吧,越快越好。」
如果是好好說再見,我是不會虧待他的。
他從十八歲就跟了我,我享用了他最美好的年華,最旺盛的精力,怎麼也該給他一筆不菲的分手費才是。
隻是現在,太難看了。
10
從工作室回來,江褶蹲在門口角落等我。
他有鑰匙,隻是我換了鎖,他進不去。
所以才這麼可憐。
成於網絡,毀於網絡。分手三天,他的名聲在網上已經一敗如水。
我走過去,踢了踢他。
他仰起頭,眼睛裡血絲密布,臉上的傷還沒好,結著褐色的痂。
沉默地對視幾秒後,他沙啞著嗓子開口:「你是要和我魚死網破嗎?」
我搖頭:「你高看自己了,魚死,網也不會破。」
他眼裡彌漫出淚意,卻還在逞強:「好,你狠,我早就不想混這個圈子了,真特麼髒。」
是啊,但再怎麼髒,我也始終盡自己最大能力去保護他。
有金主打他主意時,我不惜毀約賠錢也要保留他的尊嚴。
有同行詆毀攻擊他,我通宵控評做公關的同時,還要想方設法不讓他接觸網絡。
這個行業真的不好混,他可能是辛苦,但一定沒有我辛苦。
而且,他的收獲遠遠超過他的付出,以至於讓他都不知道什麼才叫人間疾苦,世事無情。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江褶,你做的事情也挺髒的,以後要記住這個教訓。」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按住我的肩膀,低頭逼視我,一字一頓道:「我有你髒嗎?你敢說你為了資源沒出賣過自己?」
我都要死了,還要和他爭論這些。
好煩啊。
「行,都是我的錯,我配不上你,早點和你提分手,你也不用偷偷摸摸和陳怡然苟且,說不定她也不會死,你倆還能白頭到老,永結同心,兒孫滿堂。」
順著他的心意說了,他反而更不高興了,帶著哭腔問我:「你愛過我嗎?」
真是失敗。
四年親密無間,到頭來,他連這個問題都要質疑。
「小朋友,」我擠出商業假笑,努力壓下聲音裡的顫抖,「我愛的是錢,怎麼會是你呢?」
他愣了幾秒,拔腿就跑,好像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他一般。
我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失神許久。
11
自那天後,江褶在網絡上消失匿跡,個人賬號刪除了所有動態,隻留下一句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這聲道歉是給誰的。
是百萬粉絲?
是懷著他孩子死去的初戀?
還是我呢?
我無法確定,但值得欣慰的是,半個月了,江褶沒有靠撕我,博流量。
好幾家競爭對手都有意找他合作,想聯手弄垮我。
聽說都被他拒絕了,好像還動手打了說我壞話的人。
這事雖然在道德層面上不值得誇贊,但這個圈子比較浮躁,金錢誘惑大,還是有很多人選擇反目成仇,用盡各種手段吸人眼球。
吃相難看至極。
所以,我才會忍不住感慨。
小助理問我要不要把情侶賬號裡的內容也清空。
我說算了,過往也不是刪了就能磨滅,留下吧。
其實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等我死了,那將是折磨江褶的最佳武器。
Ťũ̂²微信沒刪除,電話沒拉黑,但江褶就是沒再找過我。
我與他之間,好像已經徹底斷絕了關系。
從金錢到感情,從公事到私事,全部算得明明白白,流程走得清清楚楚。
不刻意聯系,我甚至懷疑我們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
這一點,他比我想象中要幹脆果斷。
其實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在那間充滿回憶的房子裡,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時,都是需要很大一番掙扎,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給他發消息。
道理都懂,習慣難戒。
尤其是脆弱且寂寞的時候,壓制欲望更是艱難。
我會很沒出息地想著,他在就好了。
但好在,我隻是想,沒有這麼做。
不然,我真會看不起自己。
12
物業一直催我去收房,我拖著不肯去。
這天實在不好意思再找借口,隻能硬著頭皮答應。
房是之前和江褶一起選的,本來是用作婚房的。
他很早就承諾過我,二十二歲一滿,就和我領證,不給其他小姑娘覬覦他美色的機會。
賺到第一桶金,他就開始選房。和我討論裝修,幻想以後在屬於我們的家裡,我和他會過著怎樣沒羞沒臊的日子。
那時,小男孩的嘴,真的很甜,不同於混跡社會的精明人,他說再膩歪的話,都能很真誠。
清澈的狗狗眼倒映著我的身影,好像我就是他的全世界。
變化太大了,人沒了,婚結不了,我也要死了。
在毛坯房裡坐了一整天,直至光線暗淡,一輪明月正對窗口,我才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不知道怎麼了,情緒一下子來勢洶洶。
我全無招架之力,隻能捂著胸口,像條脫水的魚一般大口大口喘息。
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和江褶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離心的。
明明之前我們可以徹夜長談,說著不著邊際的夢想。
想創作內容壓力這麼大的事情,也不會爭吵。
斟酌文案,編輯視頻,抵抗水軍,每一關都很難,但每一關我們都在互相鼓勵。
誰也不曾拋棄誰。
為什麼能同苦不能共甘呢?
是不是我們一開始選擇的路就是錯的?
我們都賺到了錢,卻把對方弄丟了。
我那麼努力生活,卻又沒機會享受成果。
我好想時間能夠倒流啊。
我一定不去招惹那個陽光下的少年。
去過另一種生活。
就在我淪陷情緒的沼澤中,快要窒息時,手機來了電話。
是我媽媽。
我在黑暗中深呼吸了好幾次,努力抑制住鼻腔裡的酸澀,又清了清嗓子,才敢開口喊了美女。
得癌症以來,我最不敢面對的就是她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一想到這裡,比我確診那天都更絕望。
她不知道聽沒聽出異常,問了很多生活中的細節,突然話鋒一轉:「其實你和那男孩分手,我挺開心的,姐弟戀本身就辛苦,你又愛操心,想想我就心疼,以後找個能照顧你的人吧。」
可是,沒有以後了。
眼淚又一次決堤,我撐著牆壁,才勉強維持身體的平衡:「媽,我知道,我也沒有很難過。」
「你哭我又不會笑話你,我是你媽,你怕什麼,過段時間回來看看我吧,你給我的錢我都給你存著呢,等你回來我請你去吃好的。」
不能再聽下去了,我咬著唇,將手機拿遠,喘了幾口氣後,才敢重新貼近耳朵。
「好……」
終於掛斷後,我泣不成聲,恨不得立刻飛奔回家。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不可以。
別人知道隻是同情我,而她,會心疼死的。
13
為了媽媽,我開始積極配合治療,醫生說癌症病人考驗心態。
我就放下所有工作,專心調養。
每天跑步,跑不動就慢慢走,吃不下東西也逼著自己吃。
隻為了讓自己氣色再好一點兒,那樣,我就敢回去見媽媽了。
我反復告訴自己,我沒有資格等死,我要和病魔多爭取一些時間。
這天,我漂浮著腳步下樓時,意外地又看到了江褶。
他似乎很糾結要不要上樓,在花壇邊徘徊抽煙。
許久沒見,他變化很大,頭發遮住了眉眼,整個人身上散發著頹廢。
連我最喜歡的眼睛也黯淡了。
失神間,他碾熄煙頭,向我走來:「你生病了嗎?」
我下意識搖頭。
他蹙起眉頭,似乎不太信,但也沒繼續問:「可以和我聊一會兒嗎?我有很多話憋在心裡,不知道和誰說。」
是啊,我也不知道和誰說啊。
長大之後,忙忙碌碌,追名逐利,很難再有交心的朋友。
「就在這兒聊吧,我懶得走太遠。」我說。
分手這段時間,江褶大大小小做了很多投資,又因為義氣,借了人好多錢。
現在賬沒收回來,投資也失敗了。
聽他說完後,我沉默著沒吭聲。
這人遠離腳踏實地的日子太久了,對金錢的概念很模糊。
發生這樣的事情,不意外。
畢竟年紀小,閱歷有限,能力也有限。
「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你說的是對的,不是貶低我,而是事實,離開粉絲給的光環後,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沒我想得那麼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