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生辰的事,您要跟陛下提呀……」
我搖了搖頭,「有吃有穿就很好了。」
自從母親過世後,我很久沒過過生辰了。
顧筠自然是不知道的。
況且,他未必喜歡我呢。
何必徒增煩惱。
趁著小桃去給我做長壽面,我翻箱倒櫃。
翻出了一些舊物。
都是那會兒我送給顧筠,或是顧筠送給我的。
其中有個卷了毛邊的香囊。
原是一對。
我繡它們的時候,手被扎成了篩子。
後來,趁著顧筠睡著,我在他枕下偷偷塞了一個。
還順走了他的一縷黑發塞在裡面。
往事浮現,我寶貝般地摸了摸。
想把它再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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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顧筠來的這般猝不及防。
一進門便見到我坐在木箱子上,神情慌張。
顧筠淨過手,將幾隻草編小鳥放在桌面上。
「過來。」
那是前幾日我做夢時嘟囔的東西。
市井上一文錢一個,懸在窗下,被風一吹,跟真的小鳥一樣。
我搖了搖頭,半步不動。
顧筠笑了聲,過來拉我。
「又鬧什麼脾氣。」
啪嗒。
香囊從我屁股下面滾出來,掉在顧筠的腳邊。
他的一雙黑眸落在起了毛邊的舊香囊上,定住不動了。
我下意識去搶,反被他先一步撿起,拿在手裡把玩。
燈影幢幢。
燈芯垂進燈油中,爆開噼啪脆響。
顧筠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像一汪幽寂的死潭。
無悲無喜。
好一會兒,他幽然問道:「餘溫令,這是什麼意思?」
這香囊他自然是認識的。
我嗓子眼兒發堵,「一些舊物,你給我吧……」
顧筠冷笑出聲,帶著無盡的失望,「你不會以為,多年後,還能靠這些東西,從我這裡拿到真心吧?」
一撮黑色的發絲從香囊裡掉出來。
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顧筠徹底惱了。
我撲過去,扼住他的手腕小聲哀求,「你別……這香囊我戴了三年,你還給我吧——」
我骨節都發了白,身子在微微發抖。
這是我最後的念想。
他不能……
顧筠輕而易舉地掙開我的手,笑得諷刺。
「為何要戴三年?」
我嘴唇顫了顫,「因為我心悅你——」
「夠了!」
顧筠捏著我的手腕挪到了他的小腹處,眼中的痛苦夾雜著戾氣,理智全無。
「這道疤,全是拜你所賜。」
「當年既然要我的命,就該心狠一點,何必假手於人?」
我拼命想掙脫他的鉗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從沒有害過你……」
今夜的這些話,終於將我們面前的平靜撕開。
顧筠笑得諷刺。
「想同朕當結發夫妻,餘溫令,你做夢。」
說完,他將香囊連同那縷捆好的黑發,一同扔進了火裡。
我尖叫一聲,衝著火盆撲過去。
卻被顧筠牢牢抱住。
紛亂的星子揚起。
朵朵火苗過後,化成了灰燼。
我終於崩潰了,哭得好不可憐。
顧筠語氣寂寥。
「餘溫令,朕不會放你走的。」
「我受的那些苦,隻是讓你掉幾滴眼淚,夠可以了。」
7
那碗長壽面終歸是沒吃上。
小桃被關在門外,急得團團轉。
屋內,顧筠禁錮著我,一遍遍問:「你還敢喜歡我?」
起初我是不肯說的,最後實在受不住,才可憐兮兮地說:「不敢了……不敢喜歡了。」
「再讓我聽見一次,就真的殺了你。」
三日後,顧筠離開了。
我病恹恹地躺了幾日,除了睡覺就是發呆。
小桃哭成了淚人兒,「小姐,你到底哪不舒服啊?」
顧筠的人將宮殿四周圍得固若金湯。
尋常人進不來。
小桃也出不去。
太醫來診過,說我隻是累著了。
索性我能吃能睡,也沒什麼大礙。
隻是不愛說話,小桃便松了口氣。
幾場悶雷過後,大雨傾盆而下。
王凝之親自來了。
她如今還不是顧筠的皇後,可是宮中人人不敬重她。
王凝之坐在燭火中,晃動的光影遮住了她的面孔。
她一個側目,便有人將一盒東西倒在了我的被褥上。
「當年你曾背著陛下,與他人私相授受。」
「這件事,他不知道吧?」
我看到親自繡的帕子,臉色瞬間慘白。
那是當年我送給李家公子的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王凝之笑得暢快,「可憐顧筠投軍,生死狀都籤了,隻為來日風光娶你。」
「你不喜歡他,大可說明白,一了百了,何必水性楊花背叛他?」
我頭腦一片嗡鳴。
昔日顧筠離開後的那些恥辱記憶,一同湧現。
我慢慢捂住頭,「不要再說了……」
「求你了,別說了……」
王凝之笑容輕蔑,「你同我演什麼?」
「顧筠死狗一樣趴在路邊,差點活不成,怎麼不見你掉一滴眼淚?」
不等我說話,便有人將我捆了。
「送回去吧,等陛下回來,就說……」
她看著我,笑了,「人跑了。」
8
我從顧筠的禁宮中昏過去,再醒來,已經回到了我爹身邊。
經歷長途顛簸,我短短幾個月積攢的肥肉,不過半月就掉了個幹淨。
可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見到我爹。
隻有小桃陪著我,在簡陋的軍帳中挨餓受凍。
戰事膠著。
沒人顧得上我。
這一夜,小桃從帳外偷偷跑進來,獻寶一樣掏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
「小姐,您吃點東西吧……」
她餓得小臉蠟黃,卻一個勁兒往我手裡塞。
不住地咽口水。
我掰了半個,遞給小桃。
她卻突然哭出來。
拼命地塞給我。
「小姐,你都吃掉吧……下月初,他們要把你嫁給李公子,到時候……」
小桃臉色煞白,哆嗦道:「小桃代你嫁,您吃飽了,用盡全身力氣跑,別回頭。」
我蒼白著一張臉,搖搖頭拒絕。
李公子李響。
我從前的未婚夫。
亦是王都數一數二的糧商。
他覬覦我多年,當年我將顧筠驅趕出王都後,被他知曉我並非完璧。
一怒之下他當著眾賓客的面,對我極盡羞辱。
如今他怎麼會輕易放過我?
小桃還有親人,她不能死。
我不一樣。
孑然一身。
便是明日就死了,也沒什麼。
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
9
一晃便到了出嫁這天。
我哄著小桃喝下了摻著迷藥的酒。
並給她留下了一箱首飾。
由於戰事緊張,婚禮並沒有大辦。
入夜帳中燃起了篝火。
腥臭的汗水味兒順著蓋頭下面的縫隙鑽進來。
我披著蓋頭,看不到前路,隻覺身體越發虛弱,湧上來的惡心感佔據了全部神思。
一路走來,不少人在談論戰事。
「聽說那叛軍首領御駕親徵了。」
「前幾日那伙弟兄死在了淮河邊上,希望今夜他們別打過來。」
我的出現很快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四周傳來起哄聲。
「李公子,你如今要什麼沒有,為何偏偏喜歡這破鞋?」
李響的笑聲傳來。
「你們沒看過餘小姐跳舞吧?」
「今夜我做東,讓她給你們跳一場。」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昔日在王都,跟著李響招搖過市的公子們,都嘗過了個中趣味。
毀在他們手中的女子,數不勝數。
今夜不過是另一場屬於禽獸的狂歡。
「那洞房花燭……」
李響冷哼一聲,「自然也是你們的,你們大可比比,今夜過後,她肚子裡能懷上誰的孽種。」
我再也壓不住胃裡的惡心,吐了出來。
今日我爹不在。
繼母和庶妹也不在。
整個帳中沒有一個女眷。
我就像個垃圾,被隨意丟給了別人。
毫無尊嚴。
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人依靠了。
隻能握住發釵抵在脖子上,渾身都在抖。
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亂世嘛,哪天不死人。
前半生我享盡榮華富貴,接濟了不少百姓。
母親教我的事,能做的,我都做了。
最後一次,我保住了小桃。
盡力了。
在他們將我拖入人群中前,帳外突然傳來轟鳴。
一陣地動山搖過後,有人喊道:「快跑!顧筠打過來了!」
恐慌幾乎是瞬間炸開的。
四周燃起了熊熊火焰。
帳中的人四散奔逃。
我被人群裹挾著,衝入了混亂的人流中。
險些跌在腳下,被人踩過去。
夜幕之下,馬蹄聲四起。
兵戈相接。
一聲怒吼從遙遠的黑夜中傳來。
帶著劈山震地之威。
「餘溫令,你敢跑!」
我循聲望去,隻見一道身影如藏身於暗夜中的利刃。
鋒銳畢露。
是顧筠!
穿著一身火紅嫁衣的我,像是被釘死在原地。
眼睜睜看著顧筠騎著高頭大馬,提一柄長槍向我殺來。
漸漸近了。
我看清了他的樣子。
玉面染血。
狀如修羅。
他長槍一揮,將我挑上馬。
讓我幾乎瞬間落入他寬厚的懷中。
濃鬱的血腥氣將我包繞。
不待我反應過來,便被一隻顫抖的手狠狠捏住下巴,迫使我看向前方。
「那便是你的夫君嗎?」
顧筠幾乎癲狂。
提起長槍向前擲去。
槍頭劃破長空,貫穿黑暗,釘進李響的胸膛。
耳邊的笑聲冰冷至極。
「餘溫令,你嫁一次,我就殺一次。」
「他死了,這次,你還想嫁誰?」
風卷著屍體的腥氣鑽進了鼻腔。
我再也撐不住,暈了過去。
10
我好像做了很多噩夢。
我娘死的那年,正好天下大亂。
皇室凋敝。
我爹有了起兵造反的念頭。
開始以我為誘餌,暗中接洽各路人馬。
李響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從李響父親的壽宴上回來時,恰逢天降大雨。
遍地泥濘。
府中新買來的馬夫入府。
我從街口回來,管家便喚了顧筠過來給我當腳踏凳。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
直到我踩在他寬闊挺實的背上,才知道他帶著鞭傷。
被我一踩,鮮血便汩汩流出。
回去之後,那副場景便總是縈繞在腦海中,忘不掉。
小桃替我打聽了他的情況來。
說顧筠回去,傷口潰爛流膿,整日高燒不退。
得不到休息不說,還要每日值守。
後來,宮中賞賜了一匹棗紅小馬。
我為爭奪此馬,不惜跟庶妹起了爭執。
最終,我將小馬牽回了偏院,並點了顧筠伺馬。
一晃半載,小馬被顧筠養的膘肥體壯。
顧筠也長了一些肉。
身體健碩。
樣貌較京城的貴公子,也是不輸的,常引得府中丫頭面紅耳赤。
顧筠對我倒還算恭敬。
每隔七日將馬牽出來,帶我出門遛馬。
顛得屁股疼不說,還要忍受風吹日曬。
顧筠回回都要忍受我的脾氣和牢騷。
還會因為不接茬,被我扣月錢。
那會兒,父親已經動了將我許配給李響的主意。
庶妹與我積怨已久,趁機在宴會上給我下了藥。
我慌不擇路,不得已奪了顧筠的清白。
事發那天,顧筠坐在床邊,久久未動。
他身上還遺留著我的痕跡,像個失足的良家少年。
手腕上還帶著被我捆出來的痕跡。
他沉默半晌,掏出一塊品質低劣的玉佩,遞給我。
「拿著。」
「我的命,是你的了。」
我又悔又懼,既不敢同他講話,又不敢放他走。
忐忑難安。
後來才知道,他去報名從軍了。
我見過顧筠的功夫,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顧筠依舊是那副少言寡語的樣子。
卻開始聽我的話,順著我。
我想要什麼,他便給我什麼。
我以為,我能等他幾年。
可沒想到,變故來得這樣快。
我爹在繼母的推波助瀾下,開始替我同李家議親。
直到那日,我和顧筠的關系,被發現了。
那日顧筠回府,不知府中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暗衛。
隻要他敢糾纏,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站在顧筠身前,將他送我的東西一股腦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