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我膩了,你有多遠滾多遠。」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違心話。
顧筠站在雨中,烏沉的眼睛黏在我身上。
久久未動。
恰巧天邊一道驚雷炸開,大雨傾盆。
他勾起一絲輕蔑的弧度,「小姐,我並非不識好歹之人。」
我狠狠抽了他一鞭子,「滾!」
再後來,顧筠消失了。
我被送入李府。
被李響當眾羞辱後,又遣送了回來。
自那日後,我便困在閨閣中,再也沒出過庭院半步。
11
夢魘又冷又長。
夢中李響拽下我外套的那一刻,我尖叫一聲,驚醒了。
窗外電閃雷鳴。
床邊的人影被我拽住衣袖,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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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清顧筠的面孔之後,我慢慢松懈下來。
李響,已經被他殺了。
一時間,氣氛沉默下來。
「我殺了你的夫君,你不理我也正常。」
顧筠幽幽的聲音傳來,指腹輕輕摸著我的唇,「餘溫令,你就當我瘋了。」
「這輩子,我不娶,你別嫁,就這麼過吧。」
我正要開口,顧筠的掌心便貼在了我的小腹上。
「你懷了他的孩子,別亂動。」
我的思路被這句話打斷。
終於從渾噩的夢魘中清醒過來。
怔怔地盯著小腹。
孩子……
我臉色瞬間煞白,難怪這一個月來,我食欲不振。
可顧筠竟然以為,是李響的?
「你……把手拿開……輕一些……別碰我。」
顧筠諷笑出聲,「我沒那麼下作……讓你生下來又何妨?」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能看見他眼底濃濃的嫉妒。
他想一刀捅死我。
我小心地拉開了一段距離,小聲說:「顧筠,這孩子,是你的。」
顧筠表情一僵。
「你說什麼?」
「我和李響沒有關系……我沒有逃,是王凝之送我走的。我爹想靠我和李響聯姻,籠絡權勢。如果你不來……我差點……」
我怕得打了個哆嗦,沒有說下去。
室內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顧筠突然站起來,後退幾步。
冷冷盯著我。
逐字逐句說道:
「朕說了,不論誰的,都讓你生下來,你沒聽明白嗎?」
我怯生生地望著他,有些無措。
「我……聽明白了。」
「……」
「所以……你沒必要诓朕。」
顧筠說的是陳述句。
眼神漸漸幽暗下來。
像一頭蟄伏很久的餓狼。
將我死死盯住。
突然,他低罵一聲「草!」
轉頭怒吼道:「御醫呢?叫他們給朕滾回來!」
……
今晚顧筠的脾氣十分暴躁。
殿中跪滿了御醫。
各個急得滿頭是汗。
為首的老爺子語重心長道:「陛下,您饒了老臣吧……今夜診了二十遍了,姑娘身體太瘦,吃點東西補上去就行。最重要的,姑娘可千萬不要受驚了……」
我這才知道,我昏迷的時候,顧筠已經抓著這群老爺子,挨個問了個遍。
如今又問了一遍。
老御醫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陰晴不定的顧筠。
這下所有人都聽出來了。
他是指,顧筠過於暴躁。
直到深夜,殿中才安靜下來。
顧筠自從剛才之後,便沒再說話。
沉著臉坐在燈影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顧筠。」
「幹嘛?」
他聲音有些低啞,帶著淡淡的自厭。
「我睡不著。」
顧筠的身影這才動了動,坐到我身邊來。
「閉上眼,別看我,睡吧。」
我感知道熟悉的氣息,將頭慢慢靠了過去。
很快陷入了沉睡。
12(顧筠視角)
顧筠從殿中出來,清晨的寒露落在肩頭。
帶來一片湿涼。
像極了那年冬,他逃出王都時的場景。
餘溫令已經睡著了。
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宮殿前,將掌心中的香囊翻了一遍又一遍。
心如同在火上炙烤。
心腹從背後匆匆行來,「陛下,王凝之身邊確實還藏有一支人手,行蹤隱秘,難以探查。姑娘的事,確實是她的手筆。」
顧筠嗯了一聲。
自始至終,他都了解餘溫令。
以她的能耐,跑不出皇城。
於亂軍之中的那一聲怒吼,是怒她不曉得逃命,差點葬身亂刀之下。
亦是怒她不過月餘,便敢嫁與他人,再騙他一次。
可今夜從餘溫令的言談舉止中,顧筠又產生了新的念頭。
她有事瞞著自己。
正如他當年差點命喪黃泉,其中兇險不想讓她知道一樣。
顧筠握緊了手中的香囊,語氣陰森。
「餘姚李響尚在獄中,去查。」
「當年朕離開後,他們做了什麼。」
「此事,要不擇手段。」
心腹聽明白了。
重刑拷打之下,不等太陽升起,便會有定論。
陛下這是等不到天亮了。
月白如練,撲灑在殿前的青石磚上,勾勒出顧筠模糊的身影。
他想起了當年,自己從太尉府離開時的場景。
剛出城,就遭遇追殺,他造人暗算,差點被馬拖行致死。
九死一生,逃往異鄉。
彼時他不相信餘溫令會無情至此。
直到看見太尉府標識。
對方的隱衛招式毒辣,差點廢掉他的一雙腿。
時至今日,他的雙膝,還會因為陰雨纏綿而隱隱作痛。
倘若那日阿令所說的話,並非出於真心。
他走後,阿令又會經歷什麼?
顧筠的心像是被巨石壓住。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擠壓盡了胸腔裡的空氣。
沉悶變成了隱痛。
愈演愈烈。
他從未覺得一個夜晚如此漫長,長到看不見前路,看不到光。
東方破曉。
心腹的腳步聲落在身後。
「陛下,人在斷氣前,招了。」
「姑娘她……」
後面的話,像是突然隔了一層膜。
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卷起一股飓風,浩然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隻記住了一句話。
「李響因姑娘不潔,當眾羞辱。」
羞辱的細節,字字句句,像針一樣,密密麻麻扎入了他的骨肉。
顧筠胸腔一痛,突然嘔出一口血來。
「陛下!」
顧筠揮開他的手,撐著白玉石柱勉強起身。
如墮冰窖。
這便是她不肯同他冰釋前嫌的原因。
這世道對女子何其苛刻。
李響對她施加的侮辱,便是令她寧願去死,也不肯同他說明白這些。
顧筠雙眸猩紅,一雙眼睛迸射出碩碩寒光。
「今後天下,若有誰敢嘲女子不潔,施以剐刑。」
「李氏父子,拋去荒野喂狗。」
「族人,仗殺。」
幾則命令很快由隱衛之手,傳入內官耳中。
宮人步履匆匆離去。
顧筠獨留了餘姚一命,他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他。
朝陽初升。
豔紅似血。
內官小心翼翼地走來,「陛下,該上朝了。」
顧筠坐著未動。
內官見顧筠手中那枚破舊的香囊,說:「這些舊物,可讓宮中繡娘縫補。」
良久,長階上傳來一聲輕嘆。
「再也補不起來了……」
13
這幾個月來,我的睡眠一向很淺。
幾乎是天剛亮,我就醒了。
整個人躺在顧筠懷中。
暖烘烘的體溫透過一層薄薄的寢衣傳過來。
我動了動。
顧筠便立刻睜開了眼睛。
他好像沐浴過,身上是很香的皂角味兒。
就是臉色有些憔悴,眼下浮現出烏青。
顧筠攬住我的腰,輕輕一帶。
將我抱得滿滿當當。
「阿令……」
他低低地喚著我,親昵又繾綣。
我還處於混沌狀態,嘟囔道:「有些事,我要同你說……」
「對不起。」
顧筠吻住了我。
有鹹湿的眼淚落在我唇邊。
我一怔,僵在原地。
明白了什麼。
顧筠擁住我顫抖的身體,輕聲說:「阿令,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
顧筠最近把政務搬來了我的寢宮。
一日三餐,與我同飲同食。
親自照料我的起居。
這些事顧筠當年沒少幹,如今幹起來更是得心應手。
我清減的身段,又慢慢添了一些肉。
王凝之求見過幾次,被顧筠拒之門外。
宮人私底下都在傳,王凝之的皇後之位,怕是保不住了。
這些事,顧筠沒有告訴我。
大殿四周被禁衛軍圍得密不透風,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我身體憊懶,也不愛往外面跑。
一晃入了秋,暑熱散去,風裡夾雜了涼意。
清晨,顧筠從外頭回來,將洗好的酸果子放進我手裡。
我蹲在小爐旁,正拿著小錘鑿核桃。
顧筠淨過手,自然地將我雙手捧在手心裡,將我拉過去。
「小桃找到了。」
我心一緊,擔憂地問:「她還好嗎?」
當初那場混戰,小桃不知去向。
我偶爾會在夜間驚醒,夢見小桃已葬身在亂軍之中。
顧筠諱莫如深,「小桃要過幾日才能來看你,不要著急。」
近來顧筠越發沉默寡言,仿佛有什麼心事,可每每看著我,眼神中又是藏不住的溫情。
令我不好細問。
我偶然捕捉到他指腹上的針眼兒,「你做什麼去了?」
顧筠湊過來,將我抱著一起倒在榻上。
懶洋洋地說道:
「沒什麼,累了,陪我躺會兒。」
我知道顧筠還在拓展疆土。
馬上入冬,仗不好打。
他和一眾謀士都想趕在天冷前,把幾個邊陲小國收拾服帖。
然而朝中局勢,卻不容樂觀。
估計等不到冬天過去,朝中就會發生一場動亂。
這種情形下,顧筠自然不會離開我半步。
又過了半個月,我始終見不到小桃。
向顧筠提起此事,他便用其他話題岔開。
我漸漸察覺出不對。
某日趁著顧筠離開,我溜出了大殿。
尾隨宮人腳步,在一處偏僻的屋舍中,尋到了小桃。
許久不見,我差點沒認出來。
昔日古靈精怪的少女,如今正縮在牆角。
睜著空茫的大眼睛,驚懼地看著我。
我心裡一緊,走過去,卻隻換來小桃驚恐的喊叫。
她身上皮肉完好無損。
看房屋中的擺設,應有盡有,並非是顧筠找人苛待她。
我慢慢走近,握住了小桃的手。
「小桃,是我,你別怕……」
小桃眨了眨眼,似乎過了好久,才認出我。
她死死扒住我的手,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少頃,嚎啕大哭。
「哥哥……我的哥哥……」
我撥開她凌亂的頭發,心頭發堵,「你的哥哥……怎麼了?」
小桃說:「他被人吃掉了。」
14
黃昏,小桃睡著了。
我推開門,走出來。
門前站著顧筠的幾位謀士。
我來不及同他們講話,便衝到一旁的樹下,吐得昏天黑地。
以人為食。
他們的軍餉,竟然是人……
我匍匐在樹下,輕聲問:「是顧筠幹的嗎?」
幾人對視一眼,「不是,是王方。」
王凝之的兄長。
「姑娘,王氏一黨早已不受陛下管控。若非王凝之在宮中,她兄長早就反了。」
「你們想讓我怎麼做?」
「勸陛下出徵。您留守宮中為質。待平定四海之後,再收拾王氏。」
四周鴉雀無聲。
隻剩下秋風吹來的一片落葉,繞著我們打了個旋,最後落在我面前。
我明白了顧筠這些天來的顧慮。
事情拖得越久,王氏的勢力就會越發壯大。
唯有此法。
可若有差池,死的就是我。
謀士厲聲道:
「姑娘甘願讓一群暴虐之徒掌控天下嗎?」
「倘若開了豁口,中原千千萬萬的百姓,將淪為他們的口糧!」
我想起小桃空茫的眼睛,心中一痛。
如我苟且偷生,來日便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同小桃一樣。
葬身他人之口。
我能做的,也就這麼一點點了。
「好。」
「我願意。」
……
顧筠要出徵了。
他命人便將我的行囊收拾了出來,愛憐地摸著我的頭發,
「阿令可曾到過江南?我們換個地方生活,你會喜歡的。」
想來,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我們離開宮城那日,便是他與王氏決裂之時。
屆時上萬頃綿延戰火,將會在中原大地鋪開。
百姓將再無寧日。
我笑了笑,靠近他懷裡,壓住了顫抖的手。
怎麼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