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娘是腳滑淹死的,真的嗎?」
弟弟眼睛哭腫,紅著眼像隻兔子伏在我腿上。
我摸著他的發冠,這是御賜的玉冠,溫潤無比。
可惜娘看不到了。
娘不是腳滑淹死的,是被公主逼死自盡的。
可現在還不能說。
「弟弟,公主府出了什麼事,都不是我們能左右的,除非你日後能脫離公主府,在朝堂拼一番自己的事業,成為他們那些權貴中的一員,才有跟權勢分庭抗禮的資本。」
弟弟,是我們全家唯一的希望了。
弟弟看了我許久,嘴唇嗫喏著,最終還是沒有再問。
「姐姐,等我,我會帶著你和爹走出去的。」
18
弟弟在京都頗負盛名後,很快參了科考,直接進了殿試。
還未曾揭榜,上門遞拜帖的人便越來越多。
我本分地在府裡,日日對公主晨昏定省,公主也很是滿意。
「茶兒,你辛苦了。」
殷措看著我日日去公主那邊站規矩,心疼地揉著我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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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我每日都在找著公主受賄、勾結黨羽的證據。
找到這些東西,總有用武之地。
她如今坐高臺,日後總會掉下來。
隻是殷措……
「茶兒,若他上榜,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Ṫų₆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笑著點頭,心中百感交集。
等弟弟入朝,我也會把證據交給弟弟。
殷措,對不起,殺母之仇,不能不報。
「你呢,為何沒去科考?」
我看著他,笑得人畜無害。
「先修身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他小心地把我的腳放進溫水裡。
「等我讓你做我的妻,我才能安心去闖。我說過,不會再在你受傷的時候來晚了。」
水是溫熱的,是他親自端來的。
他幾乎,為我做了他能做到的全部。
若娘還在,定會為我高興吧。
可是娘不在了,我娘被他娘,害死了。
19
到了晚上,弟弟回來了。
卻沒有像往日一般進我的院子同我問安。
隻是叫人來傳了一聲平安。
「長謝許是累了,今日請他去的是我姨母,承國公主。」
承國公主?
那位年輕時納了四個敵國質子做面首,上了年紀又頗愛召男伶人歌舞的老公主?
我心下瞬間紛亂,起身想去看看弟弟。
殷措攬住我的腰:「茶兒,睡吧,長謝身邊我留了護衛,不會有事的。」
護衛,我爹嗎?
我心稍安,外面響起了打更聲,已經深夜子時了。
這個時辰,公主府內是要宵禁的。
還是莫要再惹公主不痛快,對我弟弟下手才好。
明日,明日再去看看。
我躺在殷措懷裡,他依然如往常一樣規矩地與我和衣而眠、不動分毫。
20
第二日一早,我叫去的人回了信兒。
「茶姨娘,長謝公子今日被承國公主請去詩會,一早就走了。」
我看著外面不過剛亮的天,心下愈發紛亂。
「楊護衛呢?」
我接著問,若我爹跟著,總歸安心些。
「楊護衛被公主調去看莊子了,今日應該一早就應回來,如今怕是路上耽擱了。」
那人規規矩矩答著。
我爹不在?
「去叫楊護衛盡快回來。」
那人應了聲,急忙忙去了。
我在房裡始終坐立難安。
看著窗外嘰嘰喳喳的燕雀都隻覺得聒噪。
不行,我要親自去一趟,才好。
我對殷措說要上街買些胭脂水粉,拿著他的腰牌出了府。
正想著如何找承國公主府,就碰上了逛園子的公主,優哉遊哉好不悠闲。
「茶兒今日不去我房裡逛逛,找找有沒有寶貝嗎?」
她噙著笑,笑意不達眼底。
我心下大亂,她知道我在找證據。
可我如今顧不上與她唇舌交鋒,規矩行了禮:「妾要上街買些東西。」
「去吧,對了,東街 12 號有個點心鋪子,你給我帶一些櫻桃煎回來,就在我承國姐姐府宅邊。」
我應了聲,出門叫了馬車就往東街趕去。
21
愈往東街走,愈是紛亂。
「嘖,敢惹承國公主,真是不要命……」
「死得可惜了……」
「也是他找死,一個庶民還敢上皇親國戚這鬧事……」
承國公主府的後門圍了一圈人,我下了馬車,透過人群的縫隙,看見後門半開著,幾個家丁一邊笑,一邊踢打地上的人。
地上那人已經沒了生氣一般,被踢打得來回晃。
身上的布衫被地上石子劃破,露出裡面白麻中衣。
腰上繡著一個蘭花,是我娘最愛的鵝黃蘭花。
我使勁推開人群鑽了進去,終於看清了那張臉。
哪怕滿臉是血,哪怕鼻子已經被打爛,哪怕一隻耳朵被揪掉了一半,隻剩層皮掛在臉上。
我也認得出,這是我爹。
「爹……爹!」
我撲倒在地,擋住那些家丁的廝打,緊緊攥著殷措的腰牌。
「我是殷世子的人,你們敢動我?你們當街殺人!我要報官!」
那幾個家丁停了手,卻一臉看笑話似的看我。
「喲呵,小娘子,殷世子可沒娶妻,聽說隻有個通房,不會是你吧?」
「你可看好了,這是承國公主府,可不是什麼當街,這個認識強搶民宅,我們是正當防衛啊。」
「是啊,小娘子這樣著急,怎麼,殷世子滿足不了你,這老男人是你姘頭?」
……
22
大周承國公主,功頂半壁江山。
殷措他娘已經權傾朝野,卻依然要以承國公主為尊。
他家的家丁,更是目中無人。
我牙關緊咬,唇齒間彌漫著血腥。
我好恨,我恨這不公的世道,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承國公主請殷世子的姨娘進去。」
府裡突然出來一個老嬤嬤,衣衫精致勝過我。
「是,向媽媽。」
幾個家丁斂了神色,恭敬應了,把我從地上拎起來帶了進去。
七拐八拐繞了很久,一路走過假山穿過回廊,似乎走過了半個城,終於到了最後一扇隔門前。
門外松柏伴水,如入江南之境。
門內聲音稀碎,如割肉剜骨。
向媽媽敲敲門:「公主,殷世子的小姨娘到了。」
門內聲音驟然一頓,徹底歸於沉寂。
隨之響起來的,是更重的鞭笞聲。
「叫啊,不然我現在就開門,讓她看看你。」
門內響起承國公主的聲音,嘶啞蠻橫,帶著些許滄桑。
可裡面喘息的那個人,卻始終沒再出聲。
「向媽媽,開門!」
「不要!」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門應聲而開。
屋子中間,吊掛著一排白燭,蠟油流淌凝結,掛在架子上。
還有不少,落在架子下躺著的那人身上。
「茶姨娘剛剛在後門,沒被嚇到吧?」
承國公主執著鞭子,緩緩側過身來,露出那人的上半身。
胸前滿是赤紅鞭痕,發絲散亂掛在身前。
臉上是不堪屈辱的憤懑,閉緊眼睛偏著頭。
就像小時候,被爹娘打手板時的樣子。
他是我弟弟。
是那個在宮中大放異彩的長謝公子。
是如今被凌虐欺辱,像公主府養的小倌一樣的人。
「我賞識殷公子,請他來府上與我賞玩,可總有人偏要上來討不痛快。」
「不過是我家侍衛,說殷公子在我房裡承歡玩樂,那人闖進我的府上,偏說殷長謝是他的兒子,可惜他命薄,就死在後門了。」
「時候不早了,皇妹也要等急了,你帶他回去吧,幫我謝謝皇妹,這個孩子,我很喜歡。」
23
回去的馬車上,我一句話也沒有問。
弟弟換上了新衣,將所有的傷痕遮在衣衫下,沉默無話。
馬車後是一個板車,上面拉著父親的屍體。
我們拉著父親去了郊外,那裡是我們從前的祖宅。
多年沒有人住,已經破落了。
我和弟弟給爹換了衣服,擦了身。
從後院拉出來當年爺爺多帶回來的一副棺材,將爹仔細放了進去。
「今夜要人守夜,你先回去吧。」
我囑咐弟弟。
弟弟搖搖頭,盯著棺材不發一言。
「那我回去。」
我站起身,從懷中拿出一沓銀票。
「這是爹娘多年攢的錢,本來說,一半給我做嫁妝,一半給你娶媳婦。」
「我不需要了,你都拿著。」
「明日給爹下了葬,離開京城吧。」
我將銀票小心放在弟弟的袖袋裡,附帶著一張易容臉皮,是爹走鏢時用過的。
「我們一家四口,總要有一個好好地活下去。」
24
我回了府,一路走回了屋子。
我知道已經有人給公主傳了信兒。
屋子裡亮著一豆燈火,是殷措在等我。
「茶兒,回來了,冷不冷?」
我剛走進院子,他便推開了房門。
光腳趿拉著鞋子拿著鬥篷跑了出來,把我裹在了裡面。
「天涼了,別病了。」
他的懷裡很暖,卻暖不到我冰冷的心。
他生怕我受半點傷。
可他娘逼死我娘,糟蹋我弟弟,間接將我爹害死,更恨不得讓我消失。
殷措,或許從一開始,我們就是錯的。
「長謝呢?」
「他回了祖宅,陪我爹有點事。」
我緩了緩發緊的嗓子,盡量平和地開口。
「這樣啊……」
「算了,先給你看吧。」
他打橫把我抱回了屋子,小心地把我放在案幾邊的榻上。
案幾上擺著一個匣子,裡面躺著一卷鎏金布帛。
他高興地拿了出來,在我面前緩緩攤開。
上面是今年科考的榜單。
探花郎那裡,赫然寫著殷長謝的名字。
弟弟,上榜了。
「茶兒,我答應給你一個驚喜的。」
他打開匣子暗格,裡面是一根金簪,還躺著兩張泛黃的紙。
「太子表哥說,若遇到喜歡的姑娘想娶為妻,要贈他一支簪子。」
他把簪子插在我的頭上:「不許摘下來,不然我會難過。」
他又拿出那兩張紙,是籍冊。
一張是我的,一張是爹的。
「以後,你們可以跟著長謝,做官眷。」
「長謝那裡,我也跟娘說好了,他改回楊姓,以後不是公主府的殷長謝,是探花郎楊長謝。」
「你也不是公主府的茶兒,是楊茶。」
「還有你爹爹,你爹爹也不是楊護衛Ṫŭ̀⁼,是……」
他越說越開心,我竟不知,他隨口說的驚喜,居然是我們一家四口盼了一輩子的自由。
我也可以做回楊茶。
不是公主府的茶兒,是殷措的楊茶。
可是太晚了。
我們一家四口死的死,被糟蹋的被糟蹋,自由,已經不那麼需要了。
25
「我爹死了。」
我合上匣子,終於忍耐不住鼻子的酸澀,哪怕閉緊眼睛,也擋不住淚水。
「殷措,我爹死了,太晚了。」
太晚了,爹死了,弟弟也被承國公主欺辱了。
我那樣驕傲的弟弟,日後要如何入朝為官呢?
我哭得失了聲。
娘死的時候我沒有這樣哭過,親眼看著爹死在眼前時,我也沒有這樣哭過。
我的心頭,復仇的恨意像一層殼,死死罩住了悲傷。
可殷措,輕而易舉地就打破了這層殼。
窗外月光如水瀉下,淌進了窗子,好似天在哭。
而我的悲傷泄了滿地,淹沒得我躲閃不及。
他手忙腳亂地為我擦著淚,問著我爹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