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家裡的藍牙音箱甚至還在放《如常》。
「再吞一口,一口就好,然後睡著吧。」
我一下就被拽進紛亂的回憶裡,摔得發痛的同時,想到很多過去的事。
時光以此為界限向過往倒轉,我想到在陸嚴車裡聽過的無數遍《如常》,想到那天在音樂節現場,她就坐在臺上打著鼓點,清瘦的身體爆發出巨大的能量。
其實那是星星墜落前最後燃燒的光芒。
「尤貞。」
「尤貞,尤貞。」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而陸嚴一邊替我擦著眼淚,一邊溫聲問我:「怎麼了?」
我一時竟無法準確無誤地描述出那種復雜的痛感,我與她甚至素不相識,但在我生命最暗無天日的時光裡,她敲出的每一個鼓點,都給過我力量和活下去的勇氣。
可現在,她永遠地離開了人間。
好像一瞬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我說不出話來,隻是趴在陸嚴懷裡,流了一整夜的眼淚。
他什麼都沒問,隻是陪著我哭,又提醒我吃藥。
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加重的緣故,後面幾天,我的情緒一直都很低落。
而陸嚴毫無怨言的陪伴,更加重了我心裡的內疚。
我隻能強迫自己好起來,哪怕裝也要裝作好起來,眼看著陸嚴似乎松了口氣,我的負罪感才得以減輕少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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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陸嚴回家很晚,我已經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朦朧間,似乎察覺到有人在動我的手。
我睜開眼,看到陸嚴套在我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戒指。
「尤貞。」他從背後抱著我,將嘴唇貼在我耳畔,「學校那邊有安排,需要我們去外地參加一個交流會,大概需要一周。」
「什麼時候?」
「明天就出發。」
我盯著戒指上的鑽石發怔。
其實我知道,因為要照顧我,陸嚴已經先後推掉了很多重要的工作。
陸嚴摸摸我的頭:「這不是求婚戒指,你不用有心理壓力,我隻是想讓自己安心一點——尤貞,我離開的這一個星期,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我沉默片刻,忽然問他:「陸嚴,你和我談戀愛,其實很累吧?」
他立刻緊張起來,搖頭:「不,尤貞,你不要這麼想。」
後來他又說了些什麼,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了。
隻有那一刻的緊張,像一把利劍刺穿我的胸膛。
自始至終,我都是別人的負擔。
不管是對於媽媽,還是陸嚴來說,都是如此。
陸嚴臨走前跟我說:「尤貞,你不要多想,安心等我回來——你別忘了,我們還有湯圓呢。」
我勾勾唇角:「你的語氣就好像害怕離婚的丈夫跟妻子說,你別忘了我們還有一個孩子呢。」
看到我還有闲情開玩笑,陸嚴終於放心地離開了。
而就在他走後的第二天,他母親就找上門來。
18
「尤貞。」
她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掃過我倒給她的水,忽然笑了:「不用倒了。」
「這是我兒子的家,論理,你才是客人。」
她說話的聲音很悅耳,帶著一股不緊不慢的優雅:「我想,你很聰明,應該明白我今天的來意。」
我垂下眼:「所以您是要扔給我一張五百萬的卡,然後讓我離開陸嚴?」
她不答話,反而十指交疊放在下巴下面,好整以暇地望著我:「兩年前,你大學畢業前夕,你的父親親手殺死並碎屍了你的母親,被法院判處死刑——如果我沒記錯時間的話,兩年前的今天應該就是他被槍決的日子?」
我陡然僵在原地,死死地盯著她。
「別這麼看著我,放心,這不是陸嚴告訴我的,你的事,不稀奇,隨便查一下就能查到。」她說著,笑了一下,「對了,你去醫院那麼多次,是去治療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她撐著桌面,身子微微前傾,以一種傲慢的姿態俯視著我:「我培養陸嚴,用了很大的心血,他是我兒子,也如我所願變成了優秀的人。我這麼說吧,我對他的未來,他的妻子,他的婚姻,都有一個明確的規劃——但顯然,你沒有任何一項達到我的標準。」
有那麼一瞬間,我忽然理解了陸嚴曾經的嚴肅和淡漠。
我艱難地發出聲音:「可是他喜歡的人是我。」
「好,喜歡。」她漫不經心地點頭,語氣中不掩輕視,「既然如此,你應該也是喜歡陸嚴的吧?如果喜歡他,你忍心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因為你而耽誤自己的事業,耽誤自己的人生嗎?」
「尤貞,你是個病人就算了,你爸還是個殺人犯,這種犯罪記錄會影響到陸嚴的職業生涯,甚至你們如果有了孩子,他的人生也會受到極大的影響,你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嗎?」
她寥寥幾句,把我的心剖得鮮血淋漓,我無力反駁,隻能保持沉默。
最後她站起來,淡淡地說:「我尊重你們的愛情,但也請你為陸嚴考慮一下吧。你的人生已經是一攤爛泥,你舍得再把他也拖進來,陪著你嗎?」
說完這句話,她就離開了。
我久久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喪失了五感。
這一天天氣很好,陽光極燦爛地灑滿整座城市,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陰霾。
我曾以為我的人生也會是這樣,永遠在光下,燦爛地盛放,一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
未料命運的巨大荒唐,讓陽光未照見的地方,苔藓與荊棘叢生,鋼筋水泥被蛀空成泡沫,在某一刻轟然坍塌成廢墟。
陸嚴的母親離開後,我在客廳坐了很久。
牆上的掛鍾滴滴答答地走,我在想陸嚴。
大學時,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線性代數課上。
那是一個陰雨霏霏的春天,陸嚴穿著一件細灰條紋的襯衫走進教室,我百無聊賴的下午忽然就多了第一抹色彩。
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很快樂。
除了曾經秘而不宣的悸動又一次萌發,一起死灰復燃的,還有我對生活的最後一點熱情。
可他母親說得沒錯,我的人生已經夠黑暗的了,不能把陸嚴也拖進來。
不能把他和他未來孩子的命運,都綁在我身上。
想明白後,我站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把晾在陽臺上的衣服收進來疊好,給湯圓收拾好貓砂盆、換上新的貓糧和水,掃了地,最後……把無名指上的戒指褪下來,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
最後,我兩手空空地出了家門。
除了我的手機之外,什麼也沒有帶。
我騎著電動車到了郊區,上次和陸嚴玩過蹦極的山臺因為疫情,已經暫時關閉了。
從虛掩的後門進去,我一路上了山,站在高臺邊往下看。
湖水靜謐,湖面一片波光粼粼。
我出神地看了很久,好像從湖面遙遠的倒影中,飛快地看完了自己的前半生。
在跳下去之前,我想,還是應該跟陸嚴告別一下吧。
於是我拿出手機,給他發消息:「我去聽凡凡打鼓了~」
幾乎是立刻,他就回過來:「好。」
我笑了一下,隨手扔掉手機,然後和它一起墜落湖面。
(終章)
收到尤貞生前最後一條消息時,陸嚴正在交流會的現場。
有人針對他新參與的項目提問,他也耐心地回答。
休息的間隙,放在桌面上的手機亮起來。
他喝了口水,拿起手機,看到是尤貞發來的:「我去聽凡凡打鼓了~」
好像很輕快的口吻,他有意多回一句,可這時有人又過來問問題。
甚至來不及細想,他匆匆回了一個「好」字,然後就放下了手機。
來人是位科技公司的大股東,有意跟他談論專利讓渡權的事情,聊了很久,相談甚歡。
「好,陸教授,那下次我們找個機會,單獨再見一面。」
陸嚴微笑著說好,在周圍漸漸安靜下來的環境裡,忽然有個鮮明的念頭從腦中跳脫出來——
凡凡是誰?
一陣刻骨的涼意從心底湧出,飛速傳遞到四肢,他猛然站起身,驚惶地打翻了手邊的水杯。
同事側過頭,詫異地問了一句:「怎麼了?」
他來不及回答,隻是快步向門外走去。
但還是晚了。
家裡空蕩蕩的,一片整潔,湯圓站在原地,驚慌失措地對著他尖叫。
陸嚴意識到不妙,四處找了一圈,最後在床頭櫃裡找到了他套在尤貞手上的那枚戒指。
警方打撈到她的屍體是在三天後,那時他已經知曉母親曾對尤貞說過的話。
他站在她面前,眼神鋒銳又絕望,甚至帶著刻骨的恨意。
高貴優雅了一輩子的婦人挺直脊背,厲聲呵斥:「我有說錯什麼嗎?她爸是個殺人犯,她自己也有病——陸嚴,我千辛萬苦把你培養成才,不是為了讓你耽誤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警察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過來。
「我們找到了尤貞女士的屍體。」
那一瞬間,所有景物在他眼前褪成一片蒼白,聲音被尖銳的耳鳴掩蓋,整個人好像沉在深海的氣泡裡。
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門,驅車到郊區,在他和尤貞曾經蹦過極的那片湖邊,她面目全非的屍體湿淋淋地躺在那裡。
曾經細瘦的身體,已經被泡得浮腫發白。
可他竟然不覺得恐懼,隻有無邊無際的痛泛上來,陸嚴幾乎要被這種痛殺死。
他走過去,跪倒在尤貞的屍體旁邊,指尖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現場沒有發現其他痕跡,初步判斷,應該是自殺。」
身邊的一切嘈雜都變得異常遙遠,有濃重的霧氣向他傾倒下來,環繞在他身邊。
此後幾十年,都沒有再散去過。
陸嚴想到兩個月前,他和尤貞去看音樂節,她看到草東的現場,很是開心,在現場揮著手蹦跳著跟唱。
他雖然才開始聽他們的歌,但也被她的興奮感染,以至於鼓手蔡憶凡自缢的消息傳來,他也跟著尤貞心情低落了好幾天。
他還想到了更久遠的事情,當初,他成為老師的第一年,就碰上了活潑到炫目的尤貞。
她頂著那頭火紅色的頭發,穿著誇張的公主裙,就那樣冒失又不講理地闖進來,就此駐扎在他刻板無趣的人生裡。
其實他一直是不想結婚的,甚至對戀愛也沒什麼興趣。
可當那個人說,介紹給他的相親對象叫尤貞時,陸嚴忽然覺得——
如果是她,那麼結婚也沒關系。
如果是她,不結婚也沒關系。
他隻想好好地把她珍藏在自己的生命裡,他隻想她好好地活著,別的都可以慢慢來。
在尤貞畢業後就失聯的這兩年裡,他想過打探她的行蹤,然而終究因為摸不透小姑娘的心性而作罷。
大概是成長環境的緣故,他性格向來淡漠。
可既然重遇了,他就沒打算放手。
他甚至隻差一步就能把她拉出深淵。
可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陸嚴不顧母親歇斯底裡的叫罵,把所有的東西從家裡搬了出去。
後來的很多年,陸嚴都沒有再結過婚,一直住在和尤貞住過的那間房子裡,養著日漸蒼老的湯圓。
他的手指上,也一直戴著那枚戒指。
陸嚴還是在原來的學校裡任教,他已經是正教授了,除了線性代數,也有講更多別的課。
因為出眾的外貌,偶爾會有大膽的學生跑來問:「陸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陸嚴收拾教案的手微微一頓,然後輕輕勾起唇角:「我已經結婚了。」
「啊——」女學生有些吃驚,又有些失望,「您太太是什麼樣的人啊?」
陸嚴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一刻,無數記憶的碎片跨過時光長河,破風而來。
「她啊……」他唇邊的笑意愈發柔和,「她叫尤貞,是個很活潑的小姑娘,喜歡草東的歌,喜歡貓貓狗狗,留著一頭火紅的長發。」
「——她也上過我的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