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女長住德妃處,我現在代替薛貴妃掌管六宮,不讓林皇後費心。林皇後現下照看一雙龍鳳胎,其外還要給長樂公主物色著青年才俊,經常帶著長樂公主上宮牆偷看進宮的少年們。
我頂替了薛貴妃的職責,李懋說讓我當貴妃,我拒絕了,這宮裡隻有一個薛貴妃。
宮內起居開支,吃穿用度都由我安排,宮務繁忙之外還要照看容安,精力漸漸有些支撐不住。
滿目賬本看的煩悶之際,我會停下看著西北方向,高牆將天空割斷,我的視線也被擋在這方寸之間,看不到遠方。
剛讓人把賬本和貴妃寶印送下去,長樂哭哭啼啼衝進來,她伏在我的膝上抽噎著告狀,「賢母妃,你要幫我!父皇和母後不愛我了,他們要把我嫁給不喜歡的人。」
長樂是李懋和林皇後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宮裡最受寵愛的長公主,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把她拉起來細細詢問。
「母後明明答應我讓我自己選喜歡的人,現在她又反悔了。」
長樂看上了那個跟容澤一起在御花園裡舞槍的趙小公子,紅纓槍揮舞的還不熟練,抬手就刺入了繁密的樹枝中,被纏的難以抽出。
容澤毫不客氣的哈哈大笑,趙小公子漲紅了臉,雙手抓著槍柄要拽回來,反而慌忙中扯動一樹花瓣簌簌落滿頭。
長樂告訴我她就是在趙小公子這麼尷尬的時候看見他的,少女懷春,捂著臉從指縫間露出緋紅。
「所以你喜歡春日花滿頭的少年?」
「才不是!我喜歡的是手持紅纓槍的好兒郎。」長樂一掃陰霾,興奮的抬頭,晶亮的眼睛看著我,「賢母妃,我看的話本裡說的,裡面有個無所不能的少年郎,他可以在千軍萬馬中拿著紅纓槍殺入敵營,也能一人殺死野狼。」
「可是父皇和母後說這是騙人的,世上不會有這種人。」
胸口像是出現了一個漩渦,猛地將我卷了進去,回憶洶湧澎湃。
「賢母妃!賢母妃!」
長樂喊了我好幾次,我才發現我失了神,她搖著我的手,急切的想要得到我的認同,「賢母妃,他們都說天下沒有這樣的人,他們亂說的對不對,天下一定有這樣好的人。」
Advertisement
我怔怔的輕聲應,「有,世上有這樣的人。」
得了我的肯定,長樂風風火火的跑走了,我站起身,茫然的往前走了兩步,不知我要往哪裡去,空蕩蕩的大殿磚石上印著我的倒影。
長樂為了趙小公子的事和李懋鬧了好大的矛盾,帝後都反對這個人,我試探著問過李懋,「是否是趙小公子家世太低?」
李懋摩挲著手裡的棋子,少有的情緒浮現在臉上,他蹙著眉,「自然不是,長樂已貴為天子之女,將來帝王之姐,何人能比她尊貴,家世並不是重要的。朕私下問過趙家,那趙小公子滿腔熱血,最為崇敬西北的薛將軍,一心想要投軍從戎,恐怕過兩年就要走了,若是二人成婚,長樂必然遠嫁,朕決不允許。」
我抬眸,還未開口他就知我要說什麼,「若朕讓那趙家的小兒子以官職留在京中,這個年紀的男子被斷了理想必然心懷缺憾,鬱鬱寡歡,即使他與長樂成婚也會心懷不滿,將來他在京中遇到不滿之事,不管原因如何,難免會歸咎於今日因長樂困於京中,長久下去,相互怨懟終成怨侶,若讓長樂有這麼一門親事,還不如一早就斷了,趙家小兒子並非長樂良人。」
「不過是年輕男女少不更事的春心萌動,放一段時間也就忘了。」
這次李懋錯了,他低估了長樂的決心,最後鬧到長樂絕食相逼,李懋不論是耐心相勸還是以父親的威嚴相壓都不曾讓長樂松口,他站在門外說了許多道理,最後隻換來從門裡砸出來的碗筷。
宮裡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德妃蓋著毯子曬太陽時沒什麼力氣的靠在我肩上,她聽聞了這件事,忍不住笑了,「孩子都這樣,說她是為了心愛之人,還是想反抗父母,迫不及待的掙脫父母的束縛,彰顯自己長大了。以前我在家裡也幻想過我為了誰這樣轟轟烈烈的與世間一切作對,我們面對一切艱難險阻也不會放開雙手,這樣驚天動地的愛情肯定能讓我這一生精彩。」
「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感嘆完,德妃自顧自的又笑了,抬頭看我,眼裡留著少女天真浪漫的嬌憨,「不對,如果是我爹娘,他們肯定不舍得讓我離開我喜歡的人,他們會問我我喜歡他哪裡。」
長樂在宮裡鬧得沸反盈天,容澤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他喊了趙小公子進宮,擠眉弄眼的湊在趙小公子耳邊,「趙兄,待會你藏在我宮裡,晚上我有辦法讓你潛進鳳儀宮見我皇姐,保證不讓父皇和母後發現。」
趙小公子擰眉不敢答,低著頭哪還有初見時無憂少年的樣子。
我打斷了容澤,避免他又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容澤,皇後娘娘找你。」
我支開了容澤,好朋友離開,本就不安的趙小公子在我面前更是手足無措,他眼底的慌亂暴露了他想要找個借口從我面前告退的心思。
「賢妃娘娘……。」
我揮退了人,繁茂的花枝擋住我們壓低的聲音,「你與長樂一事,你當如何?」
我單刀直入,問的他措手不及,漲紅了臉,緊張的嗫嚅,「我、我自也心悅長樂公主,可是……。」
可是他的理想和長樂的身份有衝突,他雖年紀小,心裡也隱約明白今日這一切的利害關系。
「如果長樂願意與你一同前往邊疆呢?她願意跟你去實現你的抱負。」
趙小公子猛地抬起頭,短暫的不可置信和驚訝,最後是沉重的糾結,唯獨沒有欣喜,他怕自己沒有擔起長樂拋下一切隨他去追逐縹緲未來的能力。
「我、我會盡力,如果皇上與皇後娘娘同意。」
陪在我身邊的茯苓都暗自嘆息,趙小公子猶豫不決,他還沒有想好,也沒有一往無前的決心,甚至想寄希望於皇上和皇後阻止,讓這場長樂公主任性的鬧劇結束。
不過聊了幾句我就看出,他舍不得放棄美貌高貴一心向著自己的長公主,又沒有自信能擔起將公主帶離華美宮殿的未來。
李懋說他不是良人,或許是對的,但是年少的愛戀本就懵懂不知事,也許長時間歷練後他們都會成長。
從長樂出生以來李懋第一次對她發火,趙小公子不日就會前往邊關。
長樂哭著闖進了未央宮,父女二人爭吵,殿外烈日炎炎,曬不化殿內漏出來的啜泣。
我在殿外端正的站著,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回稟這一季度的宮內賬目。
「父皇!你就沒有愛過一個人!為什麼你要拆散我們,除了他我誰也不嫁!」
「除了他我誰也不嫁!」
長樂抹著淚從殿裡跑走,李懋壓抑著怒火的聲音傳出來,「賢妃,今日你先回去。」
我行禮離開,長樂站在烈日下抽泣,她茫然的問我,「賢母妃,為什麼兩個人相愛不能在一起?」
這樣傷心的質問落在我耳裡如沉悶的驚雷,離去的腳步慢慢放緩,沉重的走了最後兩步,忽然拂袖轉身,快步闖進了未央宮,仰頭看向高坐之上的李懋,「皇上,我有一言。」
短短幾句替長樂求情的話,說完我就出現了衝動後的後悔,但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
李懋冰冷的目光刺過來,讓我背後發涼,「賢妃,你不像是會這麼不知分寸的人。」
他在疑心我幹涉長樂婚事別有所圖,我在他面前偽裝了十數年,這一刻是我唯一一次坦率的面對他,坦蕩的任由他審視,「我不願長樂公主日日垂淚,她是天子的掌上明珠,一生都應順心遂意。」
李懋對著我冷笑,「你也有這麼糊塗的時候,此時不阻止她,她往後如何順心遂意?」
「若長樂公主日後不順心,皇上自然有能力讓公主重新回到京中,長樂公主不論遇到什麼波折總可以化解,何必現在讓她遺憾一生。」
「邊疆雖遠,但京城永遠在這裡。」
李懋漆黑的雙目古井無波,他與我對視良久,沉默揮退我。
三日後他同意了長樂的請求,賜婚趙小公子。
這次輪到林皇後以淚洗面了,她要送自己的女兒遠嫁。
長樂得嘗所願,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要離開父親母親,去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又是動不動就膩在林皇後身邊哭泣。
淑妃和德妃知道這件事背後有我的推動,淑妃惱怒的於深夜到我宮裡罵我,「你是不是腦子不清楚了?別人一家的事你去指手畫腳,好了,跟你有什麼關系,壞了,第一個找的就是你,將來長樂要是在邊疆出了什麼意外,李懋肯定第一個怪的就是你!」
德妃白了臉色,顫顫巍巍的拽著我的衣袖,「她才……你不要嚇我了,宮裡就剩下我們幾人,你不要再丟下我,我害怕。」
我安撫著惶惶不安的德妃,自覺此舉確實不妥,「我也不知我是怎麼了,現下這麼敏感的時候還要去摻和這件事,我真是做錯了吧。」
我還沒說出口的是,趙小公子也不是那樣讓人放心的人,沒有像那個人一樣堅定的執著的心。
淑妃又對我數落了一番,最後也是嘆息,轉過臉看著窗外的夜色,「也罷,人這一生怎麼可能一點錯都不犯呢,那就不是人了。」
籌備一年後長樂大婚,皇上的掌上明珠成婚,十裡紅妝蜿蜒出皇城,精心裝點過的街道喜慶熱烈,隊首走進了新建的公主府,隊尾還在皇城內。
林皇後抹著淚牽著長樂的手不願放,李懋站在旁邊久久的看著一身喜服的長樂。
由容澤送喜轎,他開心的一路上笑嘻嘻的跟祝賀的百姓拱手示意,直到到了公主府門前,他下馬將長樂扶出來交給趙小公子,待手裡空了後忽然怔住,大聲開口,「姐!」
走出去的長樂回頭,紅妝嬌媚,美麗燦爛,容澤揉了揉眼睛,綻開大大的笑容用力朝她擺手。
送走了長樂,宮裡處處是喜慶,帝後卻有些悵然,李懋又一次向我詢問長樂出嫁陪嫁事宜時驟然停住話頭,低聲問,「早晨出宮時她不知道有沒有吃東西,公主出嫁儀式繁瑣,宮裡的女官們不會慣著她。」
我恭謹的回話,「早晨我已經吩咐人伺候公主吃過方便下咽的東西。」
李懋仿佛沒有聽到我說話,他喚來身邊的貼身內侍,「你去公主府,跟那裡的女官說,不必太過較真規矩,若是餓了給她吃東西休息。」
內侍應是,李懋又添了一句,「你親自去。」
長樂與趙小公子婚後一年蜜裡調油,我擔心的事沒有發生,見他們恩愛,林皇後有了想把他們留在京裡的想法。
進宮看望父母的長樂阻止了林皇後,「兒臣不願夫妻離心。」
一年後,縱使千般不舍,長樂還是跟隨趙小公子啟程前往邊疆,再次看見趙小公子是他進宮拜別帝後,他比我上一次見他成熟穩重了一些,再不是那個手足無措跟我說會盡力的少年。
我們站在宮裡的高樓目送長樂和趙小公子離開,車隊走的遠遠的看不清了,李懋和林皇後都沒有離開。
德妃身子一直虛弱,樓高風大,她攏著外套發抖,努力平穩呼吸壓抑咳嗽,誰也不敢在帝後難過的時候擾了他們。
那天回去後德妃發熱不退,幸好她有自己的醫女,這樣的事情沒有傳出去,在長樂離宮之際最好不要多生是非惹了他們心煩。
德妃一直沒有好起來,為寬解德妃,我常常帶著安兒去看她。
在德妃宮裡,醫女也給安兒診治,需要什麼藥材便從德妃的藥方子裡取,偷偷配制了熬給安兒吃。
德妃也在吃藥,但是她還是日漸虛弱,半年後她連床都起不來了,她心中煎熬,日復一日都被罪惡折磨。
這樣天真單純的人心裡擔不起害了安兒和薛貴妃的罪,雖然從不是這樣。
德妃毫無求生之意,醫女也無法。
一個午後她的臉突然有了血色,起身跟我一起賞花,「好暖的陽光,我爹給我帶的豬肉脯早早的吃完了,不然今天可以拿來配茶。」
「小雲,以前我在家中,總是看著爹娘打情罵俏的,我那個時候就覺得我也要嫁喜歡的人,就算我吃的胖胖的也沒關系,他也胖胖的,我們再生一群胖胖的孩子。」
「我沒有阿稚那麼堅強,沒有你這麼穩重,沒有薔姐姐那麼聰明,我哪裡都很普通,所以我也沒有你們那麼寬的眼界,我很沒出息的,隻想普普通通的嫁人,普普通通的在家相夫教子,多的我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