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宮中,我懶得應付,直言:「難道過去我與陛下恩愛?」
蕭景被我噎住。
我心內好笑,既然不是什麼好事,好奇它幹嘛?
何況我雖不記得,但不是不知道。
蕭景徵戰天下,是我陪他。
等他君臨天下,想換個人陪。
就這麼簡單。
這沒什麼的,我想。
向來就不是付出便有回報。
你對人家好,人家便一定要領你的情,接受你的心意麼?
他從未令人折辱我,已見人品。
人與人相交,也隻能做到這個份上,再往前一步,喜歡誰愛上誰,卻是由不得人自己控制的。
若我記得過往,是局中人,或許會有幾分意難平,氣不順。
如今這般,前塵往事盡忘,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過了許久,我以為蕭景不會再說話時,他卻很輕很輕地說了句:「我待你,自是一片真心,可你的心意,我從未看透。」
我愕然,他說得好似是我負了他一般,忍不住嘲諷:「一片真心?陛下莫忘了,下旬是誰要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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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趕得回去麼,青瑤,藥王谷有秘法能使人憶起從前,心脈斷裂之症東海亦有能人,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救你。」
我冷冷道:「擔不起。」
「你不信?君無戲言。」
「縱使一國之君,又哪能時時憑一己快意做事。陛下,玉山傾倒難再扶,我已不在意過往,何需大費周章。」
「放肆!不需要你教孤如何做事!」
我敷衍道:「妾失言,請陛下治罪。」
蕭景靜了,深深吸了一口氣,無可奈何道:「是,你已不在意,是我不甘心,你說放下便放下,那忘不了放不下的我呢?」
7.
蕭景離京,令影衛假扮他立於朝堂之上,每日數封飛鴿傳信,不敢耽擱朝政。
李武其人,據說出身武林世家,從蕭景舉兵時便追隨他。
他辦事牢靠,治下嚴謹,難得為人不沉悶,見我圍觀他們演練,遞了把弓過來:「娘娘試試?」
我欣然舉弓,試拉弓弦,手感說不出的熟悉。
李武道:「此弓名喚『引月』,兵器譜上排第五,輾轉流落娘娘手中,秦城一戰後,陛下不準娘娘再涉險,娘娘便賞給了屬下。」
「秦城?」
李武溫和道:「陛下在凌雲關失利,著人護送百姓撤守秦城,自己留下殿後,娘娘……」
他頓了頓,我不由追問:「怎麼?」
「娘娘誓與陛下同進退,待百姓撤走陛下出兵後,領一隊人馬挨家挨戶搜羅錢財。」
「……」
原來共進退是假,抓緊撈錢才是真。
看來蕭景是真的窮。
李武道:「娘娘用早備好的文書,帶人扮成商隊入城打點。翌日,陛下領兵退守秦城外,追兵亦在身後不遠,秦城守將不敢貿然開城門,膠著之際,娘娘一箭射掉守將頭盔,凜然問他,若是裡應外合,將軍可應付得來?」
我輕笑,手輕搭上弓弦,將弓拉滿,松開時便聽嗡地一聲悶響,箭離弦,流星般竄出,正中靶心。
想來為助蕭景稱帝,我定是早早做足了工夫。
這一手射藝,也不知練了多少年。
周遭齊齊喝彩,又有人問:「頭兒,後來呢?」
「後來,陛下進城得知娘娘撤退中受傷,把護衛打了個半死,要不是娘娘求情,項上人頭不保,陛下腳步踉跄,雙手發抖,親自解開繃帶替……」
李武故事講得好,我聽得入神,便不去馬車上看書,跟他們一道騎馬。
過往徵南戰北,經人娓娓道來,隻覺白衣蒼狗,風流雲散。
夜晚明月當空,篝火燒得正盛。
我抬眼看到蕭景遠遠站著,形單影隻,心中不禁別有感觸。
蕭景坐到我身邊,問:「在想什麼?」
往南走天氣轉暖,青草破土而出,我隨手摘了朵野花:
「想李武講的故事有幾分是真。兩人相交,旁人能知多少內情?他能看到的,未必不是有心人想讓他看的。」
蕭景伸出手,我訝然,但還是把花放到他手心。
蕭景道:「你隻是不相信,我們也曾情投意合,生死與共。」
我沉默以對。
不然呢,真是那般好,我又怎會在冷宮忘記一切?
8.
李武講到各路兵馬會師京城,文帝駕崩,朝臣欲扶前太子登基時,我們到了藥王谷。
谷主須發皆白,精神抖擻,雙目明亮如孩童,但一雙腿齊膝截斷,不良於行。
院外,有幾人朝內張望,議論紛紛,嬉笑玩鬧。
「江湖闲人,治好了傷不願離去,便在谷中居住,不懂規矩,諸位見笑。」
谷主吩咐奉茶,又道:「待客不周,怠慢各位了。」
蕭景一路神情戒備,卻在進門時瞬間變了張臉,親切溫和,笑道:「是我們叨擾了。」
寒暄幾句,蕭景道:「昔年肅州瘟疫橫行,束手無策之際,幸得谷主高徒孫醫娘指點,救了肅州上萬百姓,事後更是不待請賞自行離去,高義令人欽佩。」
谷主撫須道:「治病救人,醫者本分。」
蕭景道:「孫醫娘往日提起,谷中有一藥泉,再操縱蠱蟲,可治神志不清,記憶錯亂,也可令人想起過往種種,敢問谷主可有此事?」
谷主目光越過眾人,停在我身上,袖中飛絲搭脈,沉吟片刻才道:「失憶之人要麼腦子受過重創,生了重病,要麼受過刺激,驚悸擾氣,可夫人兩者都不是,老夫恐怕也無能為力。」
蕭景蹙眉道:「谷主有什麼辦法盡可一試,蕭某願應承任何條件。」
「好大的口氣,」站在輪椅後面的少女嗤笑,「若是要天山的雪蓮,東海的龍蜥呢?」
蕭景道:「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若是要你的性命呢?」
李武喝道:「大膽!」
「無妨。」蕭景道:「若姑娘真能醫治內子,隻需留我一年……不,半年時間,屆時蕭某性命,卿可自取,絕無阻礙。」
剎那間四周一片靜謐。
蕭景依舊是那張英俊冷酷的臉,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溫情,誰都沒法把他那句話隻當說說而已。
他認真的。
山中微風吹蕩。
聞者無不動容。
谷主和顏悅色道:「聖女莫要再開玩笑。」
眾人心內又是一驚。
少女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率真活潑,不拘小節,沒想到身份竟如此尊貴。
聖女正色道:「就算能讓夫人想起來,她也沒幾天好活了,我隻是不想白費工夫。」
她又道:「但若公子願意服下同命蠱,與夫人同年同月同日死,情況便又不同,我就想問個明白而已。」
蕭景立刻道:「我願意。」
我幾乎與他同時開口:「不可。」
蕭景看向我,隻是看,一句話都沒說,向來鋒芒畢露的眼中,帶著點孤苦無依的茫然。
我道:「聖女有心,容我與夫君商量後再行定奪。」
9.
當夜我們宿在寨中。
蕭景壓根不聽我說話,冷冷道:「這是聖命,你還想抗旨不成?」
我心想抗旨又如何。
我任務失敗,又忘了過往,離開這個世界既不遺憾也不留戀。
可蕭景是天子,他若有萬一,天下大亂。
巫蠱之術不知能有幾分功效,此時自然不可行險。
蕭景正要再說什麼,寨外草叢發出極輕一聲響動。
「誰!」
李武率先追出去,片刻後壓了個呲牙咧嘴的青年男子進來。
蕭景臉色立刻變得鐵青。
我問:「認識的人?」
男子頓時大笑:「何止認識。」
他劍眉星目,笑起來兩頰有酒窩,漂亮得令人移不開眼。
「方青瑤,好久不見。」
「你是誰?」
「楊緒。」
有點耳熟。
我突然反應過來——不就是李武剛好講到的前朝太子。
楊緒笑道:「怎麼,蕭景趁你失憶,提都不提我?好歹我也留下了願以江山贈美人的佳話,養活了不知多少說書先生。」
蕭景眼中浮現殺機,怒道:「放肆!」
楊緒道:「陛下曾當著青瑤的面許諾放我一條生路,半路卻又派人截殺,出爾反爾。所幸我大難不死,誤打誤撞闖進藥王谷,才能苟延殘喘至今,沒想到竟還有再相見的機緣,當真世事難料,緣分不淺吶,您說是嗎,陛下?不過,如今青瑤失憶也罷,過去她就從沒疑你麼?」
蕭景冷冷道:「你怎知不是他人借孤的手除你。」
「誰最想要我的命,大家心裡都清楚。」
楊緒語調沒什麼起伏,像在說闲話,卻句句指向蕭景。
蕭景一臉陰鸷,更坐實楊緒所言恐怕非虛。
是了。
我跟蕭景從前未必就沒有好時候,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好的呢?
我緩緩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楊太子年富力強,就算真是陛下行此下策也無可厚非。」
心慈手軟可當不了天子。
蕭景心思缜密,怎會縱虎歸山,留下後患。
隻不知我要保楊緒一命又是哪節。
楊緒嘖嘖直嘆:「你舍得?」
蕭景語氣森然:「再敢胡言亂語,孤不會客氣。」
楊緒搖頭:「罷了,小生住青石板走到頭的那家吊樓,娘娘有暇可來敘舊,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施了個書生禮,轉身離開,邊走邊揶揄:「提醒一句,藥王谷不可殺人,陛下還想求醫的話,省點心思,讓大伙睡個安穩覺。」
蕭景沉著臉,目送他。
這一刻,我甚至有種錯覺,感覺蕭景會克制不住,拔劍殺了楊緒。
但他站了很久,什麼都沒有做。
「我不會去找他。」我出聲道。
蕭景不現喜怒:「確實不必,反正你很快就會恢復記憶。」
我道:「我全部想起來,對你也未必是好事。」
蕭景道:「就算你怨我,恨我,哪怕在你心中我隻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獨斷專行的昏君,也好過……不在你心中。」
10.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師有了朝堂上是假天子,真天子被宦官挾制的傳聞,鎮北王劉煥勾結江中三王,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發動叛亂!
寨中,蕭景慢悠悠潤筆:「終於反了。」
李武道:「劉煥近日與北梁書信往來甚密,信中密謀以北疆十城助他起事。」
蕭景淡淡道:「與虎謀皮,北梁王野心不小,十城豈會放在眼中,內亂一起,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會立刻帶兵殺入京師。」
蕭景邊議事邊在書案上寫了兩封密信,黑羽衛兩人帶信分頭離開。
李武遲疑道:「冊後那日,寧霓公主突發心悸,暈倒在鳳輦上,半夜,姚太醫從北武門出宮,這是從他身上搜出的東西。」
李武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蕭景倒出兩粒藥丸,手上微微用力,藥丸粉碎,內裡有張半指寬的字條,字跡娟秀。
蕭景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原樣還給姚愛卿,著他好好替公主辦事,回信你看著辦。」
李武領命離開。
蕭景心不在焉坐了片刻,小聲問:「覺得我很陌生很可怕,對嗎?」
我搖搖頭。
蕭景道:「你現在看我的眼神,跟得知我封你為貴妃時一般,你就是從那時開始厭惡我的罷。」
一道雷在天頂炸開,烏雲罩頂,傾盆大雨說下便下,天地間煙雨迷蒙。
蕭景這個人,真真是帝王心術。
帶我出宮是如何信誓旦旦,可背後竟也充滿無數算計。
他在朝堂,就無法讓人有機可乘,隱患隻會越埋越深。
就連出兵北梁,他帶回寧霓,看似得償所願,見好就收。
實則寧霓在北梁生活近十載,怎丟得開過往,回到一個讓她做了亡國公主的人身邊。
國仇家恨。
寧霓是他故意放在宮中。
皇後之位,更是為了彰顯重視,方便她拉攏叛黨。
每一步,都是他布好的局。
可揭開前,我曾為他帶我求醫心生感激。
真是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
窗戶被風吹開,雨打落花飛至案頭。
我道:「陛下,你對公主太殘忍了。」
蕭景道:「孤此生注定負她。」
他看向我:「登基時,孤想隻需五年時光,孤要在五年內定國策,制望族,平內亂,讓北梁稱臣,如此我朝至少可得百餘年安寧,休生養息,百姓安居樂業,這才算對得起追隨孤出生入死的眾將士,才沒辜負死在戰場上的近十萬英魂。」
「五年後,做完站在這個位置上該做的一切,我想離開,和你一起離開,過隻屬於我們兩個的生活。」
「但你連五年的時間都不給我。」
蕭景雙眼發紅:「青瑤,跟我一起用同命蠱好嗎?再給我一次機會。」
「陛下,」我想了想,問:「這些話你為何不對昔日的我說?」
蕭景怔住。
「你疑過我吧?你也說過,過去看不透我的心意。你想離開那個位置,那有沒有問過我想站在什麼位置?」
蕭景臉色變得蒼白。
他不是看不透,隻是不願看透。
我的攻略任務是幫蕭景稱帝,讓他立我為後。
與他成親時,他心中隻有寧霓,我心中大概隻有任務。
經年相交,年少慕艾,不敵性命相託,他心意變了。
那我呢?
11.
內憂外患,蕭景沒時間在此多做停留。
我能感覺到他幾次看著我欲言又止。
楊緒道:「你猜他在想什麼?」
我不答,楊緒自顧自道:「蕭景手段頗多,這次也是轉了性沒用到你身上,他心裡肯定在想,若他每隔半個時辰殺藥王谷一人,你能僵持到幾時?」
我心中一凜:「你未免想太多。」
楊緒淡笑:「不過是些窩藏亂黨的逆賊,你當他下不了手麼。」
他眉眼總是含著笑,又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啊。」
蕭景圍戰京師時,本以為是場硬仗。
可即將登基的楊緒卻暗中派了個公公前來,要帶我進宮一趟。
眾人一愕,蕭景更是半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命人把公公拖下去梟首。
我在聽到消息後,卻同意前往。
我打斷道:「我早就認識你?」
楊緒得意道:「比認識蕭景還早。」
「我娘是宮女,父皇子嗣又多,小時候我過得多慘不用多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