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貴女別說與我相交,就是多看一眼都怕汙了眼睛,有天我衝撞了父皇身邊的大太監,被他拖到僻靜處打耳光,突然一支箭飛來,穿透他的掌心,連人釘在背後木樁上,大太監痛苦哀叫,驚了父皇養的飛禽,誤傷龍體,被賜亂棍打死——這是後話。當時我回頭看箭射來的方向,站著位握弓的少女,眉間盈盈一彎,不急不徐道,『臣女技藝不精』。」
「後來我去打聽,方家有女,百步穿楊,從不失手。」
再後來,皇子死了大半,楊緒莫名其妙被推到太子的位置上,可他心中既無君父,也無蒼生。
他向蕭景求一個人。
為了她,他可將皇位拱手相送。
別說蕭景,我也不可能同意。
楊緒點頭道:「對,你不願意跟我走,我便對蕭景道,江山是我送她的,你能給她什麼?」
他嬉皮笑臉:「天底下哪還有更重的禮,蕭景注定輸我。」
「你隻身入宮,承諾隻要交出國璽,開城門迎新君,過往不咎。」
「哪怕隻是權宜之計,蕭景能兵不刃血,君臨天下,該對你百般感激才對。」
「可你一回去,他立刻毀諾,朝臣鋃鐺下獄,後宮一尺白綾,當時人心惶惶,竟讓眾人生了死志,負隅頑抗,放火燒宮,大火過了一夜才撲滅。」
楊緒道:「後人隻道君心難測,其實這事另有內情,大臣們想讓未受寵幸的秀女充盈陛下後宮,既保全了女兒的性命,又向天家拉攏了關系,本想皆大歡喜。」
「誰知我們新天子不好女色,他們馬屁拍到馬腿上,又因是你親口允諾,把蕭景氣了個半死,怒斥你是皇後嗎就敢替他做後宮的主,後來,果然也隻冊了你貴妃之位。」
「……」
我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想。
說蕭景心機深沉,可這件事他處理得像沒有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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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與前朝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即位之初,必然要做出犧牲,再不喜歡,也得等坐穩江山再做決斷,陡爭一時意氣有何用?
罷了,說這些也無益。
我看向楊緒:「你若是真心為我好,便不會對陛下說那些話。可見你終究不甘心江山拱手,隻是自知無力挽狂瀾於既倒,才言語挑撥,讓我們夫妻失和。」
楊緒笑道:「若真情比金堅,還怕我說幾句話?」
我道:「幾人經得起試探,你還說了什麼?那兩句話不足以讓陛下動怒。」
楊緒:「我說了你可別怪我。」
我默不做聲。
楊緒一哂:「我問陛下過去知道青瑤認識我,與我交好麼?」
「我問他,你自以為兩心相許的人,有多少事其實你並不知情?怎麼她能毫不介懷往你後宮塞人?她是真心喜歡你,還是像其他人一樣,對你有所求?她在意的是你這個人,還是其他東西?你真的了解她嗎?」
我喝了口茶,心道真是天意,不然怎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蕭景多思多慮,楊緒這幾句話簡直戳在他心口上,是誅心之言。
蕭景定是回想過往,我待他忠心有餘,真心不足。
他怎能不疑我,怎肯放楊緒一條生路。
楊緒湊過來,我將半盞茶潑到他面上:「你玩笑太過了。」
楊緒不氣不惱,抹了把臉:「那你再當玩笑話聽聽——若是早知你目的是後位,我與蕭景決一死戰又何妨?我竟把唯一擁有你的機會輕輕放掉了。」
這次,他沒笑。
楊緒起身出門,跟進門的蕭景錯身而過。
蕭景反手抽劍,楊緒道:「陛下又來遲一步,我幫聖女送藥,同命蠱我與娘娘已經服下了。」
他話一出,我跟蕭景同時色變。
「陛下是萬金之軀,自然不能有差池,但吾等小老百姓,能與娘娘同生共死,三生有幸。」
蕭景抬手一拳,楊緒鼻血橫流,側首吐出枚染血的臼齒。
「謝陛下恩典。」
12.
楊緒此舉雖出乎所有人意料,但確實解了蕭景燃眉之急。
我暫無性命之憂,聖女用巫術讓我進入似夢非夢的幻境。
過往歷歷在目,但更像是我據他們所言生出的幻想,而非親身經歷。
戰場瞬息萬變,蕭景不能再拖,隻好先行離開。
鎮北王劉煥被部下格殺,內亂在一觸即發之際被悄無聲息摁滅了。
蕭景收了兵權,三十萬大軍北上,誓要一舉攻佔北梁,讓北梁王徹底臣服。
臨行前,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兒,道:「別想起太多我不好的時候,我以後會改的。」
我淡笑。
他又道:「若我親徵未歸,你回宮找李巍去奉天殿拿詔書。」
我道:「祝陛下武運昌隆,四海歸心。」
蕭景沉默點頭,領著黑羽衛策馬離開。
李武留在我身邊,楊緒不敢近身。
聖女道:「你想起多少了?」
我閉上眼,全是一段段破碎的記憶。
金戈鐵馬,戰火紛飛,焦黑的屍體堆積如山。
瘟疫肆虐,哀魂遍野,屋舍接連燃燒殆盡。
烏雲蔽月,北武門內,誅戮功臣,地磚的每寸縫隙都被血染成紫黑。
我與蕭景並肩,我與蕭景爭執,我與蕭景無話可說。
至親至疏夫妻。
蕭景這段帝王路啊……
千秋功過,後世評說。
13.
藥王谷在深夜遭襲。
崇山峻嶺,寒鴉齊鳴。
李武護送,聖女帶我與楊緒走一條小道離開。
沒走多遠,谷中火光衝天,隱有哭號聲傳來。
楊緒轉身被李武按住:「你不能離開我的視線!」
聖女柳眉輕蹙,一條蛇在她肩頭吐信,她淡淡道:「他們有一千人,正在搜林,北面尚無埋伏,你們快走!」
我搖頭:「走不了,對方有備而來,焉知谷外不是嚴陣以待,隻等我們自投羅網,李武,北方戰事如何?」
李武道:「日間傳信,陛下大捷,但北梁都城內還有十萬軍,都城已被包圍,他們糧草撐不過一月。」
我想了想:「煩請你去探來敵是不是北梁軍。」
李武猶豫,我喝道:「快去!」
李武飛身上樹,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四周皆是一片黑霧,天際不見星辰。
片刻,他返回:「如娘娘所料,他們領頭人是北梁王手下一老將,名喚烏绡,我曾與他交過手,谷外還有三千鐵騎,將所有路封得水泄不通。」
「可是為找我?」
李武點頭,又道:「娘娘放心,屬下拼死也會送娘娘安然離開。」
我不置可否:「你與烏绡交手,能勝嗎?」
李武道:「能。」
我道:「北梁氣數已盡,不過是垂死掙扎,你裝成北梁兵,俘虜我去見他,必要一擊取他性命,首領一死,其他人不過一盤散沙,趁亂還有一線生機。」
這一戰,甚是兇險。
李武不敢託大,聖女便主動替我成為俘虜。
我與楊緒緊隨其後,夜色太重,倒能隱蔽。
楊緒道:「藥王谷於你雖有救命之恩,但除了聖女,其他人不過萍水相交,你實在沒必要以身犯險。」
我道:「你生性灑脫,連皇位都不放在眼中,自是不明白,何謂責任,何謂擔當。」
楊緒側首,望著遠方出神。
我淡淡道:「是不是覺得先放棄,就不會太失望,楊緒,你太懦弱。」
如果我知,這是我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想我不會那麼輕易說出口。
李武一刀幹淨利落,可烏绡竟不是領頭人。
寧霓越眾而出,冷冷道:「她是假的,放箭!」
聖女神色一變,抬手間瘴霧彌漫,但仍來不及。
電光火石間,楊緒撲到她面前,擋住了她。
14.
楊緒死在春天。
他當個風流書生足夠俏皮,上戰場卻實在不堪一用。
但我卻仍活著。
聖女道:「他沒用同命蠱,知你不願意,他騙蕭公子的。」
我想,楊緒總是遠遠看著我,卻似乎能比蕭景把我看得更透徹。
「我用蠱王替你接續心脈,再撐三年五載沒問題,但夫人還需早做打算。」
「對了,他有話留給你,他說,這一世沒指望了,他先到奈何橋等你,此物為證。」
聖女拿出一枚箭頭,頂端並不鋒利,似被人撫過千萬遍,呈現鐵質的油潤。
我搖頭苦笑,就算我在這個世界死了,魂魄也隻會去我該去的地方。
我們緣分盡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相見。
青石板盡頭,百花流瓣,仿佛落了一地的霜雪。
我抬眼,吊樓還在,言笑晏晏的青年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寧霓俘了我,便不再刁難藥王谷的人。
李武戴著枷鎖鐵鏈,徒步跟在馬隊後。
15.
長平四年九月,流金似火。
寧霓欲以我為質,換取她一雙兒女性命,可北梁敗得太快。
蕭景早已血洗宮殿。
寧霓狀似癲狂:「憑什麼由你們掌人生死,憑什麼!」
她把尖利的金釵抵在我的喉間:「你們那麼多大道理,犧牲的卻總是手無寸鐵的人!殺一為罪,屠萬為雄,這是什麼道理,蕭景,你的罪十輩子都償不清!!」
蕭景冷冷注視著她:「那你殺了我,我換她。」
寧霓大哭:「殺了你,也換不回我兒女的性命,你們打贏了就搶人搶地,打輸了就賠地送公主和親,我不是個物件,是個人啊。和親我認命,隻要兒女承歡膝下,我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想了,可你還是要來毀了這一切!」
寧霓崩潰大哭,聞者動容。
蕭景道:「北梁血脈若存,他們定不會真心臣服,寧霓,是我負你,喪子之痛,如同剜心。」
他抽出一把匕首,驀地反手插入自己胸口。
「陛下!!」
「都退下!」
寧霓怔怔看著他,蕭景緩了口氣,臉色發白:「此痛我切身體會,寧霓,放了青瑤。」
金釵落地,在地磚上磕出一聲輕響。
蕭景道:「你跟我回宮,依舊是公主,可終生享榮華富貴,也可再擇驸馬,孩子還會再有的。」
寧霓雙目泣淚:「陛下,你心太狠了,寧霓賀陛下得錦繡江山,祝陛下百子千孫。」
言罷轉身,觸柱而亡。
16.
長平四年,除夕,漫天大雪。
蕭景的傷剛養好,就迫不及待要走。
「今夜別睡實了,我著撫綠叫你。」
他收拾好一個包袱,萬兩銀票,一本闲書,幾樣雜物。
「陛下舍得這江山?」
「有什麼舍不得的,坐在龍椅上,一日不盡心,便好似虧欠了天下人,離了龍椅,才能做我自己,忙了這些年,日以繼夜,不算虛擲,二弟賢明仁厚,比我更適合當守成之君。」
他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人,眉目若無情,似有情:「青瑤,今夜過後我便一無所有,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他做這些,無非是想求多年前的那個答案。
楊緒問他,我在意的是其他,還是隻是他這個人。
蕭景當時捫心自問,答不上來,直到今日才敢問出口。
我笑道:「我哪還有其他去處。」
紅塵萬丈,早已染身。
蕭景溫柔笑道:「往後,我隻願伴你遊遍千山萬水,遠離朝堂是是非非。」
傍晚天子在御花園中設宴款待群臣,意外陡生,有人行刺。
臨近破曉,宮內傳出九聲喪鍾。
天子駕崩。
刺客當場服毒自盡, 層層查下去,也說不清是蕭景戮的罪臣之後, 還是北梁的叛軍。
不重要了。
蕭景收拾好的包袱被忘在角落,宮人不小心絆倒,一本書掉出來。
寒風蕭瑟, 書頁被翻得哗哗作響,
書中某頁夾著一朵幹枯的小花,被風託起,輕輕飄落在雪地裡, 無人在意。
李巍拿到遺詔, 裡面除了蕭景剛放進去傳位給賢王的詔書, 還有一份未來得及銷毀,蕭景出徵北梁前寫就的,冊我為後的手諭。
筆走龍蛇,揮灑而就。
我拿起細看時, 腦中叮地一聲傳來系統的聲音——
「攻略任務完成,恭喜宿主。」
17.
過往總像隔了一層的記憶, 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青瑤,你對孤可有過真心。」
奉天殿內, 蕭景高坐天子之位, 神情難辨。
我盈盈拜倒:「成親那夜, 陛下親口對妾說,各取所需, 夫妻間能互相敬重足矣。陛下,君臨天下, 也管不了人的心。」
冷宮失憶前一夜。
蕭景前來,漠然道他即將封寧霓為後。
我淡淡道:「恭喜陛下。」
蕭景拂袖離去。
系統說:「宿主,這樣下去任務會失敗。」
我點頭:「恩,我想想。」
我來這個世界執行任務, 盡量避開與蕭景交心,不想騙他感情。
可幾次拿命相救,蕭景還是淪陷其中。
楊緒更是用幾句話,讓蕭景疑心深重。
此後三年,蕭景再沒真正信過我。
如此局面,要想翻盤……
當夜, 我讓系統抹去了我的記憶,要它告訴我任務已經失敗。
蕭景敏銳多疑, 不拿真心, 如何換真心。
「娘娘,奴婢去求他們換一碗,您昨兒不肯吃,奴婢才沒跟他們計較,您是千金之軀,怎麼能吃這個?」
「(「」「那這個世界……」
「數據解析,世界將崩毀。」
我走在街頭,暮色四合,一間小院傳出咿呀唱聲:
「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 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好個幾曾著眼看侯王!」
我佇足聽了片刻,隻覺心頭悵然若失, 潮水像從腳底漫上來,淹沒心口。
談不上痛苦,隻是虛無。
如大夢一場。
夢醒不知人歸處。
我問:「能保留這裡的數據嗎?」
系統:「這是您要的獎勵嗎?」
「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