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生長在後宅當中,根本就沒有接觸過幾個人,一旦搬到了城東的那個店鋪後面,就勢必會碰到許許多多在店裡面忙活的伙計。
司獻春有一點害怕,他害怕的並不是那些人的本身,而是那些人對他的害怕。
他是一個有怪病的人,他渾身上下所有的毛發都是白的。
從得了怪病之後就不能見光,強光照射之後臉上會出現大片的紅斑,看上去像是要流血一樣。
那個樣子連司獻春自己看了都覺得恐怖。
他怕別人害怕他,怕別人會指著他指指點點。
他害怕顧蜜如會聽到那些諸如怪病會傳染的言論,他害怕顧蜜如……會突然間變回從前的模樣。
他害怕……
顧蜜如就站在他的身後,安安靜靜的等著他,陪著他。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入夜有一些寒涼的風吹來,顧蜜如就上前把司獻春身上的狐皮大氅攏緊一些。
司獻春的臉蛋都凍得有些涼了,顧蜜如伸手用手背碰了碰,然後說:“你再看這樹,它也隻剩光禿禿的樹幹了。已經立春,很快入夏,你如果喜歡花的話,到天氣暖和了我在後院給你種滿一牆。”。
“不過我可說好了,我隻管種是不會澆水的,到時候等你身體好了你要自己澆水侍候,秋天結了花籽,冬天就收起來等到來年春天還能再種。”
“我看翠翠姐家裡面就收了不少花籽,各種顏色都有。”顧蜜如對司獻春說:“花籽等到明天我跟翠翠姐要就行。”
司獻春慢慢轉過頭看著顧蜜如,心裡面的那些害怕和驚慌,那些不安和無處訴說的空虛,就這麼在顧蜜如這三言兩語淡淡的保證當中平復。
如果顧蜜如對司獻春說:“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你什麼都不用害怕。”
司獻春反而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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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之前娶的那個妻子,在沒有得到他所有的財產之前,在沒有親手把他打進地獄之前,也對他說過:“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不會嫌棄你得了怪病。”這種話。
但顧蜜如從頭到尾都沒有對司獻春說過那樣的話。
她隻是一點一點地做給司獻春看,要司獻春用眼睛,用自己的身心去感受。
讓他參與,給他選擇,就連謊言都那麼溫柔,讓他知道什麼才叫做真的好。
春夏秋冬,滿牆的鮮花,司獻春隻是閉眼睛想一下,就想流淚。
司獻春強忍著,也沒能忍得住自己的眼眶發紅。
顧蜜如還以為司獻春是凍的,連忙扶住他的肩膀說:“我們趕緊回屋去吧,你如果不想搬的話。那就再搬回來,也沒什麼可麻煩。”
顧蜜如是不嫌棄折騰的,因為人生活的本質就是折騰來折騰去。
隻要自己舒服愜意就好。別人的眼光不那麼重要,除非他們的眼光能變成錢。
司獻春聞言卻是忍不住眼中積蓄上了水霧,他知道顧蜜如說的是真的。
隻要他搖頭,隻要他不願意,顧蜜如就會放棄計劃,陪著他在這個院子裡繼續住下去。
司獻春走到屋門口的時候,眼淚到底還是落了下來。
顧蜜如一看到他哭,立刻就有點不知道怎麼辦好,腦中的系統又在提示任務對象的情緒在劇烈的波動。
顧蜜如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安慰,一想到前幾次都是親密接觸讓他冷靜下來,這一次就抬手輕輕抱了抱司獻春。
結果司獻春緊緊抱住了顧蜜如,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再次失聲痛哭。
小的時候司獻春就很喜歡哭,沒有小孩子跟他玩,自己的兄弟姐妹們也全都欺負他辱罵他。
唯一陪伴他的母親總告訴他,男孩子不可以哭,不可以任性,有什麼苦都要咽下去,都要忍耐。
顧蜜如卻從沒有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顧蜜如伸手輕輕拍著司獻春的後背,又落到他的後頸之上按揉著,無聲地安撫著他。
她在無聲地縱容著他的軟弱,司獻春覺得自己在她的面前,仿佛又能做回那個從沒得過怪病的小孩。
那時候家裡都很疼愛他,因為他長得格外的玉雪可愛,母親又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子,他摔了一個跟頭,就有好多人上前來哄他。
他過年過節的時候穿的小衣服,都是他的兄弟姊妹無比羨慕的。
司獻春總以為自己把那些事情都忘了,但是現在他才發現,那些幸福他從來沒有忘記過。
他沒有忘記,也不應該忘記什麼才是真正的好。
司獻春站在寒風當中,將頭壓在顧蜜如的肩膀上哭了一陣子,將情緒狠狠地宣泄,然後通紅著一雙眼抬起頭。
他放縱的軟弱了一次,反倒不會再躲避隱藏他的軟弱,他直視著顧蜜如的眼睛,對顧蜜如說:“你能不能再跟我去一次,那間房子裡?”
“哪裡?”顧蜜如問了之後,很快又明白過來。
接著她溫和地笑了,伸手把司獻春下巴上的一滴眼淚擦掉。
她感嘆一樣說:“你真的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
顧蜜如以為司獻春會一輩子都不想回去那間房子。
而之所以不想這麼快就離開,之所以情緒波動,是因為對這間宅子又害怕又依賴。
這是一種病態。像罹患斯德哥爾摩的人,對施虐者的依賴。
但是現在顧蜜如發現她想錯了,司獻春的靈魂明亮,性格堅強。
他雖然像一張白紙一樣,但你隻要不把他往那些壞的方向去引導,他就自己會向陽而生。
顧蜜如對著司獻春伸出手,司獻春很快把手放在顧蜜如的手上。
兩個人手拉著手,司獻春的另一隻手拄著拐杖,並不會非常密集的落在地上,有的時候幾步才會落一下。
他的身體真的恢復的很快,到底還是年輕。
兩個人走到了那間破舊的屋子前面的時候,天色已經要徹底黑下來了。
司獻春松開了顧蜜如,對顧蜜如說:“我想自己進去看一看。”
顧蜜如又驚訝地挑了一下眉,自然欣然應允。
顧蜜如知道,司獻春這是想自己擺脫那種害怕和恐懼,隻有故地重遊,重新陷入那種境地,然後再一點一點地走出來。
這樣他才能夠真正地從那個陰暗的地獄當中走出來。
司獻春拄著拐杖慢慢走進去,顧蜜如就在外面等著他。
天徹底黑下來,裡面一點點聲音都沒有,隻有寒風順著窗戶吹進去,站在門外面都能聽到嗚嗚的風聲。
像誰在歇斯底裡地嗚咽。
不知道站了多久,顧蜜如的臉都有一點凍麻了,司獻春才出聲喊了一聲:“你能進來嗎?”
顧蜜如聞言從屋門口走進去,進去了之後適應了一下光線,才發現司獻春竟然坐在那一堆爛棉花破稻草的上面。
但是不同於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司獻春看到顧蜜如那種恐懼入骨的眼神。
此刻司獻春看著顧蜜如的眼神,是平靜的,甚至是充滿期待的。
他的眼睛在夜色當中有一些灰白,可是那其中泛著粼粼的水光,就顯得很亮。
他坐在那一堆爛棉花破稻草上面,再一次對著顧蜜如伸出了手。
他對她說:“你帶我走吧。”
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從來算不上家的家。
離開這個他曾經掙扎不出,以為會沉淪其中,死於腐爛的地獄。
顧蜜如走上前,伸手抓住了司獻春冰冷的手。
像他們初見時候的那樣,司獻春在寒冷當中待了太久,他的手指都像冰凌一樣。
顧蜜如抓著他的手,塞進自己的披風腰腹的位置,想給他暖手,這也是一個擁抱。
兩個人在黑暗當中擁抱,司獻春這一次沒有哭。他趴在顧蜜如的肩膀上,一點一點的,勾著嘴唇笑了起來。
夜色當中沒有人看到,但他笑起來的樣子很美。
他現在已經恢復得差不多,臉頰上的肉也不會凹陷進去,他笑起來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像是為人獻上一個生機勃勃繁花似錦的春天。
第25章 、小奶狗
兩個人這天晚上並沒有搬家, 而是留在這間宅子裡面睡了最後一晚。
司靖柔已經離開了,按理來說兩個人不應該再在一起睡了。
不過今天司獻春的情緒格外激動,整個人都很不安, 哭得眼睛也有一些腫。
而且隔壁炭火和盆什麼的都已經拿走了, 顧蜜如沒有必要自己跑到隔壁去挨凍一晚上,還要讓司獻春在不安當中輾轉反側。
所以兩個人這一晚還是一起睡的, 他們之間依舊隔著楚河漢界一樣, 各睡一邊。
他們各自把自己卷成一個卷, 顧蜜如正準備醞釀睡意,就感覺到司獻春轉過來了正在看著她。
司獻春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頭衝裡面睡的,這一次他把頭轉過來衝著顧蜜如的方向, 沒有睡覺, 像那天晚上一樣盯著顧蜜如。
顧蜜如都快被他給盯出了心理陰影了。
她看著司獻春問:“你幹什麼?趕快睡覺了,明天早上章錢和徐四會駕車來接我們。”
顧蜜如說完又閉上眼睛,然後過了一會兒又睜開, 果然又對上了司獻春的眼睛。
顧蜜如:“……你想聊一聊嗎?”
司獻春搖了搖頭。
顧蜜如又閉上眼睛。
過了一陣子實在被看得受不了了又睜開,兇巴巴地說:“你再看我我就把你打昏過去!”
司獻春連忙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他沒有再睜開了,但是今天晚上他也沒有轉到床裡面去, 一直對著顧蜜如的方向,就連躬身的時候也像一個小蝦米一樣對著她。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二月初七,距離顧蜜如穿越過來, 僅僅過了一個月零四天。
司獻春這天早上比顧蜜如先醒, 醒過來之後他竟然先起身,在試圖越過顧蜜如的時候, 顧蜜如醒了。
“起這麼早?今天不用起這麼早, 我讓章錢和徐四去給你定做了一身衣服, 說是快中午的時候才能取回來。”
“他們把衣服取回來, 就會僱用一個馬車來接我們。”
顧蜜如揉著眼睛對司獻春說:“你可以再睡一會兒,我起來去給我們兩個烙點蛋餅吃。”
顧蜜如說著起身,試圖要把司獻春給摁回去,結果司獻春撐了一下床,並沒有倒下。
而是主動提出:“我跟你一起去烙蛋餅吧。”
顧蜜如驚訝地看向他,才剛睡醒,眼睛還有一點模糊,微微眯著。
司獻春說:“我不會烙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