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時,華父從小到大講義氣、夠朋友的效果就來了。
無數個電話打到華兆春家裡來,找華父出去喝酒打麻將。
還有朋友問有沒有地方住,並邀請華兆元一家到自己家來住。
華父於是上午出去跟這一波朋友打麻將,中午又有另一波朋友請他吃飯喝酒,下午又被新的一波朋友帶走,晚上還有飯局等他。
飯後華母的姑姑和姑父又給華父打了電話。
華婕從小就沒整明白過這些親戚關系,現在帶著兩世記憶,總算搞明白了一些。
母親的姑姑和姑父,華婕要叫姑姥和姑姥爺,姑姥是華婕姥爺的親姐姐。
而姑姥和姑姥爺跟自己的爸爸華兆元,沒有一丁半點親戚關系。
但因為在華婕的記憶裡,姑姥和姑姥爺特別喜歡她爸爸,逢年過節都喊著華父一塊兒過節。
飯桌上永遠也是對華父親熱的不行,對華母反而很普通。
導致華婕一直以為姑姥和姑姥爺一家是爸爸的親戚……
晚上華婕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到姑姥爺家拜年,又是一頓夜宵和麻將。
姑姥爺一邊推牌,一邊道:
“你不用搭理你嶽父,就他那眼光,看上的女婿我都看不上。
“當年家裡家外什麼活不是你幹的?
“我早就說你這麼勤快,夫妻倆又都靠譜,日子肯定越過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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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姑姥爺的大兒子立即應和。
“哈哈。”華父笑笑沒多說什麼,他現在還處在媳婦閨女罩著自己的幸福中,那些人好與壞,他都不咋在意了。
“你那個三舅哥也不是什麼好玩意,家裡有點事兒,我但凡想跟他開口,他不是腦袋疼就是屁股疼。”姑姥爺哼一聲,又道:
“以後過年,你帶著小婉來我家過,飯比他們家好吃,人也比他們家熱情。”
“好嘞~”華父推出去一個二餅,表情格外開朗。
“胡了。”姑姥爺啪一聲將自己面前的一排麻將推平,笑的更開朗。
“……”華父。
…
新年回鄉,有一些舊怨結清,也有一些親朋好友真正因為相聚而喜慶快樂。
人們回到曾經熟悉的地方,回憶起熟悉的痛苦,也重嘗令人眷戀不忘的親情和友情。
初四早上,老華家兩個閨女一個兒子,三家人一同出動。
華兆春丈夫開單位的車,華父開著自己的車,帶上準備好的香燭紙錢,上後山給老人上墳。
博克圖四面環山,是個山清水秀的小鎮。
千禧年間,它仍是一個每列火車路過,都必然停車補水的重要車站,人們還沒有大批量流失,仍有它獨特的山中小鎮煙火氣。
汽車駛過建有樓房的小鎮中心,壓著並不平坦的土路,穿過華婕曾經無數次奔跑過的小巷,來到了她離開博克圖前一直生活的街道。
曾經這條街上家家戶戶的孩子她都認識,除了上學和吃飯的時間外,她都在這些人家間穿梭,跟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們瘋跑。
冬天,通往學校的山坡一旦積了雪,她就牽著爬犁去玩,從山坡上滑下去,在牽著爬犁走上坡。
再次見到這條山坡才發現,它並非如記憶中那般陡峭。
即便後來長大了,在上海工作時,她也常常夢到這條山坡和建在山坡上的學校——
小時候這裡充滿了鬼怪傳說。
山坡下廢棄的被稱為‘老毛子’的俄羅斯人建的老房子,據說裡面住著吸血鬼。
建在山腰上的學校,相傳曾經是日本侵華時的亂墳崗。
學校邊上的大體育場,雖然承載了華婕每年運動會時能吃好多零食的美好記憶,但最令她記憶深刻的,仍是小學同學說在運動場的旱廁裡見到過無面女鬼。
一前一後兩輛車駛過華婕曾經熟悉的地方,繞過山坡,駛進山裡。
路變得不好走,車開的很緩慢。
華婕能在雪地上看到小動物的腳印,許多麻雀飛來飛去尋找食物,啾啾啾的叫,似乎也不怎麼怕人。
越往山裡去,遠處的小鎮變得越渺小。
東北山裡的雪很厚,人跳進去能直接沒過頭,好在山上仍有人來去,車碾壓出的道路可以供他們兩輛車安全行駛。
進山一個多小時後,繞來繞去終於抵達爺爺奶奶的墳。
三家人跪在墳前燒紙,火烤的華婕臉上發幹。
默默跪在邊上,她怔怔望著面前逐漸燒成灰燼的紙錢堆,心裡反復疑惑著人類的行為。
“爸,媽,我們給你們燒錢來了,你們記得收一下啊。”
“爸,媽,弟弟現在有錢了,日子過的好了,你們放心吧。”
姑姑們哭了,爸爸表情也很悲傷。
華婕卻在大逆不道的回想著自己聽過的所有鬼故事,和反迷信的道理。
中國文化裡一直都有祖先崇拜,人們相信父輩的遺志永在,甚至能影響子孫的運道。
祭祀是皇權和父權社會的文化遺留,但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隻是懷念死去親人的一個儀式。
華婕想,自己之所以這樣遊離,大概不僅僅因為她長在新中國,更因為自己關於爺爺奶奶的記憶,已經完全模糊了吧。
這一路看到熟悉的風景,她都想畫畫。
如今跪在墳前,重歷這些令她覺得神奇的祭祀禮儀,她更想畫畫了。
和表哥表弟依次朝爺爺奶奶的墳磕過頭,紙燒完了,香燒盡了,水果燒雞擺在墳前,酒灑在土裡。
華父將華婕拉起來,幫她掸去身上的雪和紙灰碎屑。
大人們在上香燒紙時格外認真,做好後又迅速轉換了心情,一邊聊起來時路上的雪,一邊往回走。
回程路上,一行人又拐到風景好的地方玩了會兒雪,這才下山。
進家門前,長輩們給每個孩子拍過後背,表示把晦氣和鬼氣留在家門外。
祭過祖,華婕一家人的返鄉之旅,也接近了尾聲。
剛來時還貓嫌狗厭被華婕踹的小表弟,如今已經跟在她屁股後面成了小粘人精,小孩子忘性大,誰對他好,他就往誰身邊湊。
初四晚上的時候,他抱著華婕的小腿坐在地上,嗚嗚哇哇的不想讓她走。
初五早上,華兆春給弟弟一家人煮了三種餡的水餃,華兆芳也趕早跑過來,提著一袋子水果。
華婕二姨和三舅在家,也下樓過來送人。
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二姨塞了個玉手镯在華婕手裡,華婕不想收,二姨朝著她擠了擠眼睛,便轉身去跟華母講話了。
華父的朋友也有趕過來的,不是送飲料的,就是送溝幫子燒雞之類特產的。
一家人上車時,姑姑和二姨都抹了眼淚。
華父嫌棄的訓了自己姐姐兩句,華母跟自家二姐淚眼相望無語凝噎,華婕也被這個分別的氣氛感染,莫名有些傷感。
一傷感了,有情緒了,就又又又想畫畫了……
…
直到汽車駛上國道,華婕還在回望這座小鎮。
回來的這幾天,仿佛是一場鄉土味十足的愛麗絲夢遊仙境。
重生時的她,實際上已經十幾年沒回來過了,親人們也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小表弟已經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大舅因車禍去世,小姑夫也因癌症在五十多歲時就走了……
但這幾天,他們重回她最初記憶裡的樣子,鮮活的出現在面前,充滿了世俗氣息。
可轉眼間,方才握著手道再見時還溫暖鮮活的人,才分別了半個多小時,又好似模糊成了虛幻記憶裡的掠影。
華婕想,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成為過客,哪怕曾經是身邊最常出現的親朋。
那個會一直陪伴她到老、到死,與她相攜走過人生最長道路的人,會是誰呢?
……
……
沈墨連續吃了幾天各種口味的方便面,終於吃到胃疼。
以往每年都是這樣過,他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也沒覺得悽涼過。
但今年他覺得自己可憐。
華婕在踹小表弟的時候,他在餓肚子。
華婕幫姑姑們打下手的時候,他在吃泡面和鄉巴佬蛋。
華婕跟各種親戚大吃大喝的時候,他在遍嘗各種牌子各種味道的方便面。
華婕跟舅舅姥爺吵架的時候,他在用華母做的大醬拌方便面,蘸白菜幫子吃。
不過年的時候,就算吃不到華母做的大餐好料,至少也能吃到阿姨做的家常飯,或者到外面吃飯店。
但過年對他來說卻一點不快樂,也沒有大魚大肉,更加無法胖三斤。
胃一旦被慣壞,就由奢入儉難了。
他不喜歡過年。
初五晚上,沈墨終於有點受不了。
他在廚房裡翻箱倒櫃,找到了2個土豆,一包幹木耳,10個生雞蛋,半棵有點蔫的大白菜,一根大蔥,5頭大蒜,2塊已經開始變幹的姜,一塊兒凍的裡脊肉,和一把幹豆角。
他在電腦上費勁千辛萬苦找到合適的菜譜,開始泡木耳,泡幹豆角,攪雞蛋,切白菜,切肉絲。
他受不了了,指望親爹隻怕要餓死,他要忍著胃疼開始學著做中華小當家。
沈佳儒在畫室裡畫到手腕發酸,一邊甩著手腕,一邊出門找水喝。
然後,他便站在畫室門口,整個人僵怔住了。
那個在廚房裡圍著圍裙忙前忙後的人是誰?
他們家進賊了嗎?
不偷別的,偷大白菜和小土豆?
是沈墨嗎?
真的是沈墨嗎?
是他兒子沈墨?
是什麼讓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年開始洗手作羹湯了?
是對父親的愛嗎?
沈佳儒默默搖了搖頭。
他是一位很清醒的父親。
那是為什麼?
這麼多年都父子倆一塊兒吃泡面,今年,或者說今天,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他忽然想起了除夕那天晚上,沈墨跟華婕一塊兒笑鬧的場景。
不自覺咽了下口水,沈佳儒盯著兒子的背影想——
現在的年輕男孩,為了討女孩子歡心,要小小年紀就如此柴米油鹽接地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