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拋棄當‘嘴強王者’的夢想,冷上一張臉,擺出高傲模樣,站的比方大小姐更直,竟還真有了那麼一點威嚴範兒。
沈佳儒回頭連著方少珺和錢衝一起瞪了,滿臉的不認同。
他是帶著他們來做客的,到時候大家就繪畫一事探討一番,取長補短才是豁達畫者應有的格局和姿態。
孩子們一個個眸足勁兒,兇神惡煞跟要踢館似的成什麼樣子。
正這時,小屋門啪嗒一聲被推開,一個長發隨便扎在後腦勺,形貌有些邋遢不羈的青年探出頭。
在看到院門外的沈佳儒後,那雙有些迷離的眼睛一亮,立即驚喜道:
“沈老師。”
然後便踩著拖鞋,啪啦啪啦的朝著院門跑了過來。
熱情是格外熱情了,就是這人看著有點憔悴和不修邊幅。
沈佳儒要與馬良應對,顧不上孩子們的禮貌問題,又格外擔心方少珺太過冷傲,錢衝太過衝動,隻得趁馬良還沒走到門口的間隙,快速對華婕道:
“你看著點他們幾個!”
下一刻,馬良一拉扯開門,雙手其上,一把握住了沈老師的手。
那個迫切勁兒,仿佛是個被困在偏遠地區吃了一年土豆的野孩子,終於等來了接他去吃肉的親爹。
“沈老師,我終於又見到您了。”馬良笑容殷切,真誠無比。
“是啊,好久不見。”沈佳儒右手被對方搖了搖,才重獲自由,抽回來時餘光一掃才發現,就被馬良這麼一握的功夫,手上居然就沾了三四種顏色的油畫顏料。
馬良卻全然沒注意到自己手上沾的顏料擦到沈佳儒手上,激動的停頓了十幾秒,氣氛開始尷尬起來,才回神對眾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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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請進,快請進!”
因為馬良太不矜持,太不驕傲了。
錢衝方才擺好的氣勢一秒泄光,人家這麼一副接地氣模樣,他拿還端的住架子啊。
這就跟握緊了拳頭準備跟競爭對手狠狠硬剛,結果對方一個擁抱過來,使勁兒拿笑臉蹭你的拳頭,你哪還舍得揍人啊。
通身松弛下來後,錢衝又恢復拽拽的中二酷樣,快走兩步,跨到方少珺前面,緊跟著沈佳儒。
既然跟競爭對手比氣勢已經沒什麼意思了,那他要繼續跟方少珺爭先。
站在沈老師身後第一位的必須是他,怎麼也要讓馬良有個正巧的認知,他錢衝才是沈老師門下大師兄,後面的方少珺啦陸雲飛啦華婕啦什麼的,都是跟在大師兄後頭的小老弟小老妹兒。
“……”方少珺瞪著錢衝的後腦勺,這要不是在別人家,她恐怕忍不住會一腳踹在錢衝屁股上。
“……”陸雲飛:隨便啦……
“……”華婕悄悄翻白眼:幼稚!
…
馬良的畫室不算很大,雖然位置好,房屋很有西式腔調,但他平時顯然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畫畫之類的事上,對於屋子的布置和維護並沒有花費太多心思。
這件房一共就一室一廳一衛一廚,五髒俱全,但的確挺小。
客廳裡又放滿了石膏像、靜物組、模特坐臺和躺臺,能給客人舒展手腳的空間就很小了。
加上白色牆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畫作,讓空間擁簇的感覺更強烈了。
馬良站在客廳裡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翻屋子找凳子、馬扎和椅子,擺在自己的長桌臺邊。
分配一番之後,隻有沈老師有椅子坐,華婕坐凳子,方少珺坐的像是個床頭櫃,陳安通坐在模特坐臺上,陸雲飛坐在一個臨時拽過來的靜物臺上,錢衝……隻有馬扎。
眾人一落座,坐靜物臺的陸雲飛都能露出肩膀來,錢衝就能從桌子後面露出個腦袋。
實在是太損氣勢了,錢富貴嘗試著坐了一下,便將馬扎推到一邊,自己幹脆跟馬良一樣站在桌邊了。
馬良不好意思道:
“我這邊不太招待客人,委屈大家了。”
“沒事,站站挺好。”錢衝挑著下巴,笑的很矜持,一副大度從容模樣。
馬良笑笑,跟沈老師寒暄一句,便站在長桌另一邊,舀一勺咖啡豆,倒入他的手搖磨豆機裡,開始嘎啦嘎啦的磨他的咖啡豆。
眾人就這樣高低錯落的坐在桌邊,看著他在那兒嘎啦嘎啦……
幾分鍾後,終於磨好了,再一杯一杯給大家衝。
你要牛奶嗎?你要糖嗎?要冰塊嗎?挨個問,再精細的調配。
“……”華婕望著馬良,忽然覺得這個人還挺有意思的。
自己邋裡邋遢的,屋子裡也亂七八糟的,但面對泡咖啡這件事情,倒十分細致講究。
再抬頭去看他的畫,有狂放舒展超現實的表達,也有細膩勾勒寫實如照片的繪制。
顯然,他對待畫畫這件事,要比對待咖啡更專注認真。
眾人細細品味咖啡,除了陳安通以外,都沒太品的出這咖啡到底好還是不好。
錢衝大家都還在喝果汁喝北冰洋的年紀,沈佳儒倒覺得這咖啡照華婕在家裡給他和沈墨衝泡的差遠了。
各揣著心思喝上一會兒咖啡,馬良捧著杯子已經有點忍不住了,他急切的看著沈佳儒,謙遜問道:
“老師,牆上掛的都是我近一年畫的,您能隨便幫我看看嗎?”
他望著沈佳儒的那雙眼睛,仿佛是一條渴望被收養的小狗狗。
沈佳儒站起身,籠統的掃視一圈後,開闊道:
“風格還沒有特別固定下來,處在想怎樣畫就怎樣畫的階段啊。”
“我也還沒太想明白,我到底更適合哪種,更喜歡哪種。”馬良一下被戳中,有些為難道。
錢衝站在邊上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我才十七就已經有獨特且持續的風格了,他都快三十了吧,居然還沒有。”
華婕轉腳踩了錢富貴一腳,小聲叱道:“人家是在幾種油畫流派間猶豫,不是沒有自己的風格。等你畫了十幾年的時候,也會有踟蹰的。”
“你快閉嘴吧,不要暴露你的無知。”方少珺在另一邊補刀。
“……”錢衝憤憤,但他不跟女人一般見識,決定不回嘴。
一口幹掉整杯咖啡,他走到沈老師身邊,開始一起自習打量馬良的畫。
漸漸的,錢衝臉上的輕視消弭,眉頭也緩速抽緊。
也許是老師不同的關系,馬良的筆觸和許多習慣,跟他們幾個很不一樣,但卻有種特別的韻味。
“我出來的年代,中國油畫還是上升階段。
“現在國內學習油畫的越來越多,油畫技藝的教學和進步也進入穩定階段。
“如果我趕上的是油畫市場空缺的好時機,那麼到你這個階段,已經是油畫市場比較不那麼空虛的時代了。
“現在古典油畫、印象派、巴比松派等等還立得住,但以我的推算,再持續往後走,古典油畫很難尋找到突破,可能還是超現實主義油畫,會發展的更好。”
沈佳儒看著馬良的畫,並沒有因為對方不是自己嫡傳的徒弟,就緘口不言或故意誤導。
仍舊秉持著畫壇前輩的姿態,給與了晚輩比較誠懇的建議。
馬良抿著唇,認真聽著沈佳儒的話,一字字咀嚼,很快便覺得格外有道理。
“謝謝老師,我明白了。”馬良嘶一聲抽氣,一邊點頭一邊致謝。
沈佳儒拍拍馬良肩膀,沒有再繼續說話,而是仰頭認真閱讀起對方的畫。
作為新生代青年畫家中,馬良不愧是數一數二得到市場認可的人。
畫面幹淨利落,顯然在畫者每一次落筆時都清晰知道要達到什麼效果。
那種規律感,界限分明的感受很獨特,這大概就是他的畫面格外讓人舒服的原因所在,這也是他特有的風格。
平衡,克制,內斂,但情緒飽滿,後勁很足。
沈佳儒在每幅畫面前,都會站好長一段時間,去細細品味一幅畫多層次的表達。
這是許多普通畫家根本無法達到,甚至不知道要如何達到的效果。
這也是優秀畫作格調高的精髓所在。
意味深遠,這是需要審美的。
審美這東西,有時候很玄學,就算能通過後天訓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
小畫室裡,不止沈佳儒駐足於滿牆畫作前,方少珺幾人也是如此。
一向自視甚高的少年男女們,忽然站在了一個行業中如日中天的青年畫家的畫室中,得意細細品味對方近一年的所有畫作。
每一幅都情緒飽滿,每一幅都毫不收斂的彰顯著自己在技術層面的優異,而那些內斂韻味,更讓人眉頭緊鎖,表情凝重。
方少珺看下來四幅畫,忽然開始焦慮。
她還是太年輕了吧,畫畫至今,技術上面的確每年都在飛速提升,也自認為相對來說比較老練。
可在表達和技術相結合上,她總是覺得自己欠缺著一口氣。
如今站在馬良的畫室裡,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技術好似也拙劣了,如果沒有靈魂撐著,那些技術層面的炫技,就像會飛速老去的皮囊,變得格外庸俗無趣。
而且,單憑技術層面,她好像也比不了馬良吧?
咽一口口水,總覺得馬良給她衝的咖啡中的苦味,好像永遠也散不去了似的。
錢衝臉色也不好,最初剛進門時的輕蔑和自得已經逐漸從他臉上抹去,現在剩下的,隻有嚴陣以待的戒備。
他雖然表達上很強,但在基礎技術層面,始終是有短板的。
之前自己好像也沒怎麼當回事兒過,沈老師為了讓他們沉心練習技藝,不要陷入奇怪的與人攀比的情緒裡,所以大多數時候隻看已經成熟的國內外大畫家的畫,去提升自己的視野唯獨,標定自己的審美,很少帶他們出來看別人的畫展。
這是第一次,錢衝他們被拉到要同臺競爭的較強畫家面前,去看對方的畫。
而不可避免的,再回頭跟自己的作品比較時,孩子們都產生了忐忑和懷疑情緒。
馬良隻是全國參賽畫家中的一個,難保此人之外還有更厲害的,或者發揮超常的。
整個比賽,直入巴黎國美院的隻有一個,擁有面試機會的再加4個,進《印象派到抽象派》畫展同展覽的總共就10人。
他們三個的命運,到底會如何呢?
仿佛井底之蛙忽然來到廣闊天地般,感受到的不是‘哇,世界好大好漂亮’的快樂,而是‘這個世界好危險,好可怕’的窒息。
即便是一向情緒穩定的陸雲飛,看馬良畫作時,也攥緊了拳。
華婕雖然不需要參加‘上海老洋房油畫展’,但看到優秀的油畫創作者時,也難免感受到壓力。
真正要幹這一行的人,要爭的可不隻是一次比賽,一次畫展而已。
未來幾十年裡,每個活躍在畫壇的優秀畫家,都將是競爭對手。
一幅畫一幅畫的看下來,華婕腦內不斷的分析著馬良的畫法、筆觸、用色習慣、風格、情緒傾向,以及一些缺點和問題。
她像是走進了一個人光怪陸離的內心世界,跟著漫遊一場,走到盡頭時,才發現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這趟旅程的終點,是畫室中,與長桌相對的另一邊,一幅馬良正在繪制的畫作。
這幅畫比4開大許多,又比2開小一點,顯然是他根據自己想畫的東西,自由規劃的尺寸。
畫中是個在舞蹈室裡練習芭蕾的女人,穿著漂亮的芭蕾服,彎腰伸展手臂,輕撫自己的腳尖。
諾大的舞室裡,隻有一個人,和她鏡中的影子。
雖然是半成品,仍有慢慢的情緒傳遞開來——
一位追夢舞者的孤獨,還有那種細瘦的、仿佛一個跳躍就會折斷的腰肢,傳遞著岌岌可危的脆弱感,略顯蒼白畫面,讓人的靈魂仿佛觸碰到了畫中之人。
華婕仿佛聽到一個疲憊又清靈的聲音在耳邊低訴:
真累啊,真寂寞啊,沒有回頭路的一直跳啊跳啊,真的很害怕啊……
輕輕嘆息,她好像也讀到了自己的命運。
每個人求道的路上,大概都是這樣,看著一片白茫茫的前方,和一片黑黢黢的退路,孤身一人,害怕又無助,卻隻能咬著牙往前摸爬。
回頭看到馬良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旁,華婕不自覺開口:
“這是你準備參加老洋房油畫展的畫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