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帶著,你也不會來這種荒郊野外。”他道。
“此話有理。”
兩人於是又手拉手往回走,歡歡顛顛跟在後面。
回到帳篷邊, 沈墨壓滅了蚊香,又用水澆過,才脫鞋鑽進帳篷,將華婕也拉進來後,他拉好帳篷拉鏈,點開了手電筒。
在帳篷外一直纏綿親近的兩個人,鑽進帳篷卻反而拘謹守禮起來。
密閉的空間令人緊張,華婕感覺到在跟沈墨同呼同吸,那樣近的距離內聽著他清晰的喘氣聲,她忍不住開始抱怨,草原上的夜晚太靜了。
逐漸的,華婕感覺自己的心跳在與沈墨的呼吸同頻,然後,隨著他的呼吸變快,一起加速。
她知道,他也在緊張,甚至可能勝過她。
草原夜晚很冷,可窩在沈墨準備好的被子裡,靜謐中感受著耳邊少年的急促呼吸和心跳,雖然兩人之間還隔著半臂距離,華婕卻覺得自己仿佛正被他困在懷裡,錮在身下。
華婕的思緒已經飛遠了,都怪上一世各種內容看的太多,她的想象力如脫韁的野狗般在大草原上狂奔,放浪,已經控制不住了。
她躺的身體發僵,手攥著拳,甚至不敢大聲呼吸,怕沈墨察覺出自己的異樣。
半臂距離之外,少年也一動不動,隻偶爾悄悄長呼長吸調節情緒,即便他在努力克制,壓低音量,她卻仍然察覺到了。
忽然普啦一聲被子抖動的聲響,華婕嚇的一個激靈,被自己口水嗆到:
“咳咳咳!”
沈墨也被嚇一跳,面上瞬間漲紅,坐起身望向黑暗中的少女剪影:
“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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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啞啞的,帶著點忐忑和緊繃。
這時歡歡從兩人腳底顛顛顛兒跑過來,往沈墨的被窩裡拱。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剛才忽然而起的被子被掀開的響動,既不是沈墨忽然掀被而起,也不是華婕忽然掀被而起,而是狗子歡歡掀被而起……
黑暗中,兩個年輕人都漲紅了臉,他們還以為是對方按捺不住,率先行動了呢。
“……”
“……”
黑暗中,兩個坐在帳篷裡,相對坐著,各自心如擂鼓。
沈墨率先動了,他身體不自覺微微向華婕傾去,可他這樣一動,往他被子裡拱的歡歡便找到了突破口,一下鑽進他被子。
沈墨忙按住被子裡亂竄的狗,身體敏感的輕顫,直到一把逮住歡歡將之丟出自己被窩,再轉頭看時,華婕坐著的剪影,已經變成了躺平的剪影。
“……”他輕輕嘆口氣,不知是遺憾,還是松了一口氣。
緊張的伸展了下拳頭,他也鑽回被子。
帳篷內又再次安靜下來,曠野裡偶有風吹樹葉的聲音從遠處簌簌傳來,又時而會有草叢窸窣的聲音,不知是什麼小動物在跑竄。
好在這裡雖然離城市很遠,卻仍然是人類生活區,已經很多年見不到大型動物,是以兩個人聽著這些聲音,也並不十分害怕。
華婕以為自己會緊張的睡不著覺,可一天奔波下來,或許的確是累了,竟開始悠悠忽忽的困倦起來。
忽然有窸窣的被子響動,迷糊中,她想,又是歡歡在亂供吧。
卻忽然感覺到有東西在往自己被子裡鑽。
是沈墨的手,輕輕戳動著找到她的手,然後拽出她的被子,攥進他掌中。
滾燙滾燙的手,格外厚實有力。
華婕從來沒考慮過自己的手的尺寸,隻有被握在沈墨掌中,才深刻意識到,原來她的手這樣小,這樣軟。
“晚安。”他說,聲音輕輕的,溫和繾綣。
“晚安。”她應,聲音軟綿綿的,帶著一絲困意,像個嬌軟討趣的小動物。
……
……
6月上旬,T灣跟凡爾賽雙年展確定了出展藝術家名額,也商定了展館主題內容,約定在6月底會全團抵達凡爾賽,與凡雙展工作人員一起商定布展。
國美協會副會長裘遠坐在會長辦公室裡,嘆氣道:
“每兩年辦一次展,我國T灣都已經是第五次參展了,01年我國H港也首次參展。我們大陸什麼時候參加?”
“要大陸的新晉藝術家得到凡爾塞雙年展的認可,也要我們這邊接洽談妥吧。”國美協會會長代超嘆口氣:
“第一次參展不那麼容易,一旦合作達成,以後要參展就好說了,你別那麼著急。”
得到世界的認可,需要時間。
“怎麼不著急?我聽說沈佳儒老師的學生都受到了邀請,我們官方這邊卻一直沒能掛上鉤,這成什麼話。”裘遠嘆著氣抱怨道。
如此一來,大陸第一次參展這個榮譽,豈不是要被一個小丫頭佔了。
“???”代超忽然從面前的材料上抬起頭,不敢置信的看向裘遠:“沈老師的學生?方少珺?還是最近大火的那個超寫實油畫的陸雲飛?”
“沈老師可不止這兩個學生出彩。”裘遠搖頭,“是那個畫水彩的小姑娘,第一次參加清美雙年展就得到亞軍,三幅畫拍賣出高價的。
“叫華婕!”
……
……
接下來的幾天裡,一對小情侶和一條單身狗,就這樣在草原上走走停停,漫無目的的野行。
日夜分秒的與世俗世界割裂,讓華婕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忘記了她是別人的女兒,忘記了她是別人的學生,忘記了她是這個社會中被寄予期望的某個人……
她變成一根草,搖蕩在大草原的風中。
變成一頭羊,奔跑在天地之間。
變成一隻螞蚱,蹦啊跳啊,漫無目的。
徹底丟開這個社會賦予你的身份,大概會恐慌,會無法生存。
但短暫的丟掉這個身份,原來會覺得像雲一樣自由。
…
“你知道畫畫這件事對於你來說,什麼最重要嗎?”牽著華婕的手走在草原上時,沈墨輕輕的問。
“是什麼?色彩嗎?”華婕一手被牽著,仿佛有了依仗,開始在草原上歪七扭八的走,時不時跟跑回來繞著她撒歡的狗子歡歡互動一番,歡快輕松的像個小學生。
脫離社會的眼光,又置身在喜歡她寵她的人身邊時,原來人真的會變幼稚。
“不是。”沈墨搖頭,像一位導師般望著她,充滿了耐心。
“是構圖?”華婕又問。
“也不是。”沈墨依舊搖頭。
“我不猜了,你告訴我吧。”華婕撞了下他,撇嘴道。
“是對畫畫的愛。”他松開手,扣在她頭頂摸了摸。
“……”華婕挑起眉,隱約已經感受到了沈墨的意思。
這一年裡,她太想畫出最好的畫,在極致壓力下不斷的畫啊畫,好像的確沒有那麼愛它了……
沈墨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背,才輕聲道:
“我不希望你在壓力下,消磨掉對畫畫的愛。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自己最初畫畫時,最純粹的那種快樂。
“連畫一些線條都覺得放松和幸福。
“高三以來,壓力不僅讓你緊繃,也讓你面對畫畫這件事時的態度,逐漸產生了些變化。
“你想畫出好作品,可如果這個‘想’裡,摻雜了太多他人給你的外力施壓,那麼你不想畫畫的時候也要畫,不那麼想畫的也要畫,逐漸會丟失掉一部分自我。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會變得不那麼赤誠,變成熟,變得學會取悅他人、融入社會。
“不是壞事,可對於一名追求夢想的藝術家,卻未必是好事。”
沈墨從初中開始讀哲學,對於人的一生和各種事的發展,有比普通人更長遠的推演。
他想保護好華婕對畫畫的愛,保護好華婕的夢想……保護好她。
“……”華婕抿住唇,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她反牽住沈墨的手,回想起自己的上一生;
回想起上一世見識過的那些為了錢而寫劇本,最後將自己的靈氣和口碑都消耗殆盡的好編劇;
想起上一世見識過的那些為了賺錢而寫書,於是灌水,於是批量生產,於是極限消耗自己的靈氣和對小說的愛,乃至過於疲憊,甚至喪失傾訴欲,完全寫不出有趣故事的,原本很有靈氣的作者……
人可能到對自己原本熱愛的東西徹底厭惡時,都未曾想過,自己早就該放慢腳步去充電,而非無節制的消耗自己、消耗愛和情緒。
華婕攥著沈墨的手更緊了一些。
所以,高考後的這一場流浪,的確是他早就預謀好的吧。
想要讓她放松下來,讓她拋開一切,來一場找回初心之旅。
咬住下唇,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在未來一兩個月裡,天天畫,時時畫,卻仍沒能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到那時,她會多絕望。
因為不快樂,因為失望,甚至討厭畫畫這件事本身。
步速變慢,他身體不自覺的輕輕靠近沈墨。
心裡似有淙淙流水趟過,澆灌她的心,滋養她的靈魂。
可轉瞬間,心又變得滾燙炙熱起來,充滿了慶幸和感激。
低頭倚靠著他,她垂眸輕輕吐出一口氣。
謝謝你沈墨。
謝謝你這樣優秀,又這樣願意分享你的優秀。
……
流浪的第五天,華婕和沈墨遭遇了一場草原大雨。
當他們遠遠看到一片深色的雲遊蕩過來的時候,還在好奇那片雲下面怎麼煙霧繚繞的。
直到這片雲飄到頭頂了,才知道這是一場雨——
草原太廣袤遼闊了,放眼望去,視野之中就存在著不同的天氣。
這一片暴雨,那一片響晴。
兩個人正猶豫著是繼續躲在防御帳篷裡,還是躲回車裡時,一個人穿著雨衣騎著馬跑了過來。
滿都拉圖白天放羊的時候看到兩個年輕孩子,下雨後,就很擔心他們兩個會應對不來,萬一有雷電,萬一出事怎麼辦……
揣著這樣的憂慮,滿都拉圖跟家人商量了下,便跑過來邀請孩子們來家裡避雨躲風、吃點東西。
於是,華婕和沈墨收拾家當,冒著雨開著車,跟著一人一馬,順著泥濘路緩慢拐進草原。
然後車停在路邊,兩個年輕人穿著雨靴和雨披,頂著草原上的大風雨,身體傾斜著前進,跟著一人一馬跑到蒙古包群,被帶到了蒙古族青年滿都拉圖的家——
一位不會漢語的老母親,一位不會漢語的妻子。
還有一個會講漢語的12歲妹妹其其格,加上滿都拉圖,就是一個簡單的草原四口之家。
他們家人口不算很興旺,但有幾十頭羊,幾十頭牛,幾匹馬和幾條狗。
雖然過著放牧生活,實際上並不貧窮。
在滿都拉圖家裡,華婕和沈墨洗了澡,吃了一頓很豐盛的草原家常餐,飯後一人捧著一碗奶茶,圍著火爐邊喝邊跟滿都拉圖聊天。
蒙古男人的妻子在邊上編草席,母親回到另一個蒙古包裡休息,小妹妹其其格則坐在火邊好奇的看著他們聊天。
火堆裡燒著的除了柴火外,還有曬幹的牛羊糞,散發著一股奇怪的,但並不很臭的味道——在室內燒這些有利於驅蟲,防止蚊蟲叮咬。
沈墨悄悄問華婕討不討厭這個味道,她搖了搖頭,牛羊吃草吃昆蟲,實際上糞便也不過就是消化未完全的草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