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處突然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何人喧哗——」
一襲明黃龍袍隨即映入眼簾。
是皇上下朝回來了。
06
我和哥哥慌忙跪下。
皇上緩步走來,龍袍的袍腳劃過我們面前。
他身邊的大太監已經出言呵斥:「一個侍衛,一個宮女,竟然在這紫禁城內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哥哥連忙叩頭:「皇上恕罪!回公公的話,這宮女是我親妹子,她行事不妥當,我作為兄長教育她幾句……」
他還沒說完就被公公厲聲打斷:
「放肆!這紫禁城沒有規矩了嗎?宮女行事不妥,自有嬤嬤去管教,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侍衛插手?來人,先拉下去各打五十……」
眼看著小太監就要將我們拉下去,皇上倒是揮了揮手:「算了。」
聖上發話,太監們的動作立刻停下來,那掌事公公滿臉堆笑:「皇上,您說如何處置?」
皇上沒說話,他來到我面前,垂眸道:「這香囊,是你自己繡的?」
我一驚,知道皇上問的是我腰間掛著的湖藍色香囊,連忙道:「是。」
皇上道:「手藝倒是不錯,你叫什麼名字?」
我道:「奴婢沐雲,在司衣局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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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點頭:「天將秋露沐雲鬢,是個別致名字——罷了,朕今日心情好,就免了你和你哥哥的錯處,此事不可再犯。」
說完,皇上便帶著一路人浩ẗü⁸浩蕩蕩地離開了。
我和哥哥一路跪著送皇上離開,待皇上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起身站直。
我本以為哥哥要感嘆今日運氣好,免了一頓責罰,誰知他卻皺眉看向我。
「沐雲,你剛剛跟皇上說話時,怎麼細聲細氣,和平時完全不一樣。
「莫不是……存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吧?」
我一聽,當場氣笑了:「那可是皇上,我回皇上的話,不細聲細氣小心謹慎,難不成還要粗聲粗氣趾高氣揚嗎?」
這番回懟讓哥哥無話可說,但他還是擰著眉頭,告誡我:
「沐雲,身為兄長,我得警告你。
「身為奴才,就要安守本分,切莫做那心比天高的大夢。
「若是日後你存了爬上龍床的心思,那就是與小姐為敵,到時候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妹妹。」
我冷笑出聲:「皇上不過是隨口問了我兩句話,就引得哥哥這麼緊張。
「哥哥連醋都幫小姐吃了,真不愧是小姐的好奴才。」
說完,我再不理哥哥,轉頭回了司衣局。
07
要說這司衣局,真是一門好差事。
我將繡好的衣服送給各宮的主子,她們對我的手藝贊不絕口,常常給我豐厚的打賞。
更有那出手闊綽的主兒,直接抓了把金瓜子給我。
握著手裡的金瓜子,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要知道,前世我在春水軒,同樣每天要做繡活兒到深夜。
但繡出來的那些鞋襪、香囊,都被小姐送給了皇上,謊稱是她自己繡的,以此向皇上爭寵。
連秦嬤嬤都替我嘆息:「她是你的主子,你總不能和她搶功勞,這等苦水啊,也隻能自己默默咽了。」
因此直到我死,宮中都以為女紅高手是小姐,除了秦嬤嬤和司衣局的少數幾個繡女外,根本無人知道我的姓名。
好在這一世,這門手藝總算換成了實打實的好處。
不過短短幾個月,我便攢下了大筆銀錢。
而我在攢錢的時候,哥哥也沒闲著。
他常常主動幫同僚值夜,隻為了能在春水軒門口當差。
小姐寂寞時,他陪伴小姐。
小姐受欺負了,他開解小姐。
而在小姐不需要他的時候,哥哥便常常往我這兒跑。
他並非為了關心我,而是為了看住我。
自從上次皇上問過我話,哥哥便對我嚴防死守。
他常來打探我的動向,確保我不會背著他偷偷勾引皇上。
這一日他又晃到了我跟前,我忍不住冷笑道:
「哥哥,這宮中有姿色的宮女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隻盯著我一個,就不怕趁此機會叫其他人上了位?」
然而這一次,哥哥卻並沒有理會我的陰陽怪氣。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甚至有一絲討好。
「沐雲。」他說,「你是不是弄到雪茱萸了?」
我的心裡頓時一咯噔。
08
雪茱萸,是西域的一種奇花,花瓣入藥,對上百種病症都有奇效。
當年西域一共隻進貢了一株雪茱萸,被皇帝孝敬了太後。
前世,我在太後的壽辰前,不眠不休,嘔心瀝血,用三個月的時間繡出了一幅仙鶴賀壽圖。
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能得到雪茱萸的花瓣。
我是由祖母帶大的,而祖母近些年患上了咳疾,病勢越來越重,已經開始咳血。
郎中說老人家身子骨弱,如果再不根治,隻怕很難熬過這個冬天。
為此,我在太後壽辰時獻上了這幅仙鶴賀壽圖,恭祝太後福壽綿延。
這賀壽圖繡得極其精致用心,太後鳳顏大悅,剛想賞賜我,卻發現我跪在地上,竟然在低頭落淚。
太後立刻皺起眉:「不是給哀家賀壽嗎,好端端的怎麼哭起來了?」
秦嬤嬤連忙出言替我解釋:
「太後慈愛,隻怕是讓這孩子想起了她的祖母。」
我一邊磕頭,一邊將祖母的病一五一十地說了。
太後正是心情好的時候,聞言立刻慈悲心起:「我朝以孝治天下,你有這份孝心,著實可貴。」
於是太後當場命人將雪茱萸的花瓣摘下來,賜給我。
就這樣,我總算得到了能夠為祖母治病的救命藥。
前世,我作為宮女不能隨意出宮,因此將雪茱萸交給了哥哥,讓他盡快帶回家中。
哥哥滿口答應,帶著雪茱萸離開。
但半個月後,我卻等來了祖母病逝的消息。
那一天,我發瘋似的去找哥哥,卻聽到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在謝他:
「周侍衛送來的雪茱萸果然管用,小主用花瓣汁子敷臉,不過短短幾天的工夫,疤痕就盡數消了,真不知該怎麼感謝周侍衛。」
哥哥則一臉安慰:「這都是奴才的分內事,何必言謝。」
我渾身癱軟,幾乎站不住。
原來,小姐前些日子被其他妃嫔養的狸貓劃傷了臉,凝脂一般的肌膚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瘢痕。
小姐終日以淚洗面,哥哥心疼不已。
於是那雪茱萸,他並沒有送出宮去帶給祖母,而是給了小姐。
用祖母病逝,換來了小姐的容顏恢復如初。
哥哥發現了癱坐在地上的我,他走過來,冷著臉向我叮囑:「此事不可說出去,否則我唯你是問。」
我號啕大哭:「哥哥,你也是被祖母的米粥喂養大的,為何你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
哥哥沉聲道:「婦人之見!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祖母如今高壽離去,已是喜喪。
「而小姐她如今還是妙齡年華,容貌對女子而言何其重要,臉上帶著那樣一道疤,你讓她從此怎麼在這吃人的深宮中生存下去?
「沐雲,你也在春水軒當差了這麼久,知道自己為何還隻是個外院的三等宮女嗎?就是因為你永遠學不會為主子著想!」
……
我知道,有哥哥在,我們這個家是注定要家破人亡的。
因此這一世,我在得到雪茱萸之後,一聲不吭,完全沒對哥哥提過。
沒想到,宮中人多眼雜,消息還是走漏到了哥哥那裡。
「你是宮女,行動不便,雪茱萸還是交給我吧。」哥哥說。
我堅決不上當:「什麼雪什麼珠,我不知道。」
哥哥不高興了。
「行了吧,太後宮中的小福子和我吃酒,已經告訴我太後賜了你雪茱萸。」
我一句話都不說,轉頭就走。
哥哥卻一把拉住我:「周沐雲,我是你的兄長!你怎能如防賊一般防著我?!
「我已經去你的住處搜過了,那裡什麼都沒有,所以這雪茱萸一定被你貼身帶著呢吧?」
我拼命掙扎,然而力氣根本敵不過他,那個包著雪茱萸花瓣的紙包被他搶了過去。
我撲上去:「還我——」
哥哥想要躲避,爭搶之間,紙包從他手中掉落,順著巖石一路滑落,掉進了千鯉池之中。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哥哥大罵:「周沐雲,你……」
後面的話我都沒有聽見。
我撲入了千鯉池中,池水將我淹沒。
09
我在池子裡撈了好久,才將雪茱萸的花瓣都悉數撈上來。
天黑的時候,我才跌跌撞撞地從池邊爬上岸。
然而,剛一上岸,我就絕望地看到,不遠處的涼蔭下,坐著一個身著鵝黃色宮裝的女子。
不是別人,正是小姐。
兩個宮女伺候著她,而哥哥則躬身站在一旁,見我上來了,哥哥立刻道:「小主,雪茱萸就在她的身上。」
小姐頷首,她端坐在原地,衝我伸出手:「既已撈出,就拿過來吧。」
那神情無比理所當然。
我握緊手中的布袋,後退一步:「這是奴婢的東西。」
小姐的神情變得十分費解。
「沐雲,是吧?」她叫出我的名字,「本宮是主你是奴,做奴婢的,哪有跟主子分辨這些的道理?」
我咬住牙,大著膽子道:「我父母的確曾在侯府當差,但如今已經贖回身契,成了自由身。
「奴婢雖入宮,但並不在小主的宮裡當差,奴婢的東西又怎會是小主的?」
小姐鎖起兩道柳葉眉,茫然而又傷心:
「你們聽聽,我侯府怎會教出如此忘本的下人?」
哥哥則厲聲呵斥我:「沐雲,如今主子已經親自來了這裡,你若是再不識抬舉,我們周家便沒有你這個女兒。」
小姐端坐在原地不動,她的兩個宮女卻一左一右地上來,抓住我就要搶。
我拼死掙扎,尖叫道:「救命——」
小姐氣得粉面漲紅:「快捂住她的嘴!哎呀,真是有失體面。」
我叫得更大聲了:「救命!救命……」
一個宮女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個宮女強行搶過了裝著雪茱萸的布袋。
小姐滿意了,她看著布袋中雪白的花瓣,對哥哥說:「這次還要多謝周侍衛。」
一雙秋水似的明眸望向哥哥,小姐聲音柔軟,「你為我做的所有事,我一直都放在心上的。」
小姐不過是說了兩句答謝的話,哥哥就跟灌了假酒似的,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這一切都是奴才應當的。」哥哥躬身道,「小主放心,日後我定然好好管教這個妹子。」
哥哥送小姐回宮,我被落湯雞一樣地扔在原地,沒人管我的死活。
等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一骨碌爬起來,一陣風似的跑回了司衣局。
秦嬤嬤已經等了我多時:「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喲,這怎麼還湿透了呢?」
我甩一甩頭發上的水珠,笑道:「沒事,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雪茱萸嬤嬤已經幫我送出宮去了吧?」
「送出去啦,我讓我那個在宮門口當差的侄子親自送到你家的。」
嘴角揚起,我無聲無息地笑了。
沒錯,被哥哥和小姐拿走的那包花瓣,根本不是雪茱萸。
真正的雪茱萸我一早就交給了秦嬤嬤,讓她幫我送出宮。
隨後我從御花園裡東拼西湊地揪了些白色的花瓣撕碎,帶在身上,準備著哥哥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