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看向我,他的眼中燃起希望。
他一定覺得,我是他的親妹妹,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這個危急關頭一定是會努力保他的。
但其實,我早就狠下了心。
我無法忘記,前世,我為祖母找來的雪茱萸被哥哥奪走送給小姐後,祖母在深冬咳血而亡,沒能撐到第二年的春天。
老家的祖宅被賣掉後,父母不得不去莊子上討生活,被莊頭呵斥打罵,在那年秋天染上肺痨,雙雙撒手人寰。
而我也在剛從叛軍手裡虎口逃生後,被哥哥扔到街上,飢寒而死。
這些足以讓我認清,哥哥對小姐的這份情誼,會害死我們全家。
因此我隻有……先一步對他動ƭŭ̀ₛ手。
此刻,大殿內,我朝皇上深深拜下去:
「回皇上的話,周煦峰對瑤貴人,的確用心不純!」
15
此言既出,大殿內落針可聞。
哥哥撲上來:「周沐雲,你怎敢……」
兩個強壯的太監一左一右地摁住他,強行堵上了他的嘴。
我叩頭道:「周煦峰的確多次逼迫奴婢,將奴婢原本該給其他宮的東西送給瑤貴人。
「就連太後親賜給奴婢,用來救活祖母的雪茱萸,也差點被哥哥強行奪走,用於為小姐醫治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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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貴人急了,她含著眼淚,楚楚可憐地指著我:「沐雲,你是周侍衛的親妹子,怎麼能這樣誣陷兄長?」
我昂首道:「我既然入宮,就先是紫禁城的宮女,其次才是兄長的妹妹。忠孝忠孝,先有忠再有孝,若是我因為親情就不將事實報給皇上,那才是罪該萬死!」
這是上一世哥哥教育我的話,如今可算還給他了。
哥哥雙目噴火,對我恨得咬牙切齒,但畢竟當前脫罪才是最重要的,他隻能用盡全力掙脫了按住他的太監,拼命磕頭:
「皇上明鑑,小姐入宮前,我便是侯府的奴才,這一切隻是因為我對小姐的忠心,我從未往私情上動過半分念頭啊!」
貴妃涼涼道:「哦?若周侍衛從未往私情上想過,為何一進來就大喊和瑤貴人的清白呢?」
哥哥原本沒聽明白,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頓時腦子轟然一響,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頂。
剛剛他被帶進來時,還沒有任何人問他的罪,他就先喊出了自己和瑤貴人沒有私情。
但事實上,正常侍衛被帶進來,在沒有任何詢問的前提下,應該先想到的隻是自己的失職之罪。
哥哥上來喊的那句話,其實暴露的是他的做賊心虛。
哥哥說不出話來,隻好反復叩頭,稱自己冤枉。
皇上的眉間陰沉不定。
他看了眼我,低聲道:「沐雲,這是你兄長,你認為他到底是忠心,還是私情?」
我咬住嘴唇,流下兩滴鱷魚的眼淚,作出一副大義滅親的不舍狀:
「皇上,奴婢是周侍衛的妹妹,自然願意相信,哥哥是因為對小主的忠心才有上述的種種舉動。
「但奴婢也知,此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若是輕輕揭過,無論是對瑤貴人的清譽,還是對我們周家的名聲,都是大有損害。
「所以奴婢愚見,不如讓慎刑司將哥哥帶走調查。奴婢相信慎刑司各位公公都是查案的高手,若他們嚴審之下都未能查出什麼,那麼哥哥對瑤貴人的忠心便必然是純粹的!」
哥哥瞪著我。
他連嘴唇都顫抖了:「這世上,怎麼會有人提議將骨肉血親送進慎刑司的?周沐雲,你到底有多惡毒?」
怎麼沒有呢。
前世我就是在你的提議下,被送進去的啊。
心中痛快,表面上我卻流下兩行清淚:「哥哥,我何嘗願意你受苦,隻是除此之外,實在別無他法了啊!」
就這樣,在貴妃的引導之下,哥哥被送進慎刑司,嚴刑調查。
瑤貴人則被禁足春水軒,她的許多宮人也都被帶出來審問。
最先出來做證的,是兩個名叫菊兒和杏兒的宮女。
這兩個宮女不是別人,正是上一世跟我在慎刑司一同受苦、最後被活活打死的女孩。
她倆年紀都很小,不過十三四歲,上一世被忠心二字摧骨入腦,稀裡糊塗地就喪了命。
這一世,我提前接近她們,向她們保證:「放心,你們隻是些院子裡負責灑掃守夜的宮女,主子有什麼禍事,也必不會牽連了你們。」
因此菊兒和杏兒便將多次看到周侍衛出入春水軒、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的實情報了上去。
這下哥哥在慎刑司裡被折磨得更慘了。ẗū₌
而瑤貴人的情況,也變得極度危險。
有著上一世的經驗,我已經對瑤貴人很了解了。
她看著清高,事實上是個最自私不過的,如果能把身邊的人犧牲調換自己平安,她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
於是,在一個深夜,瑤貴人的貼身大宮女打通關系,去見了周煦峰一面。
周煦峰的眼中燃起希望:「是小主叫你來看我的嗎?你放心,我必不會供出什麼。」
宮女眼中含淚:「小主這一次自身難保,如果不徹底消除皇上的疑心,隻怕再無翻身之日。」
哥哥懇切道:「如何消除?」
宮女咬了咬嘴唇:「周侍衛之前不是常說,與小主之間的感情始於主僕、超越男女嗎?
「若周侍衛不再是男人,從今往後便能真正成全這份感情,皇上的疑心從此之後便也再無從發作……」
大宮女把話帶到,然後離開了。
事實證明,哥哥沒有讓小姐失望。
當晚,他趁著守衛打盹的工夫,揮刀自宮了。
16
哥哥低估了揮刀自宮的危險性。
宮中專門為太監做此事的人,手上都是有準頭的,哥哥第一次幹這事,毫無經驗,又沒有任何止血措施。
幸好守衛被慘叫聲驚醒,及時趕來查看,不然哥哥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會失血而死。
即便被及時發現,得了救治,哥哥仍然昏迷了半個月。
不過這也令皇上開恩,將他放出了慎刑司。
哥哥醒來時,在一處偏房的床上。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便看到不遠處坐著一個穿著綾羅、佩著珠玉的女子。
「小、小姐……」哥哥大為感動,沒想到小姐竟然會親自守在床頭。
我笑著打破了他的幻覺:「哥哥,是我。」
我如今已是貴妃身邊的一等宮女,吃穿用度上都十分體面,此刻坐在這陋室之中,但見我發間珠釵閃耀,腕上玉環叮當。
我見哥哥盯著我,於是淡淡笑道:「怎麼,不認識我了?見我如今在宮中出人頭地,哥哥可是高興傻了?」
哥哥怔了怔,隨即啐了一聲,破口大罵道:「周沐雲,賣主求榮的東西,踩著小姐,去貴妃那裡換富貴,等著吧,等小姐重新得了寵,你的報應在後頭!」
我也不生氣,隻是緩緩問道:「哥哥是不是還等著去小姐宮裡當差呢?等小姐日後飛黃騰達了,哥哥也可雞犬升天。」
哥哥冷笑:「我不像你,我效忠小姐,從不是為了貪圖富貴,而是為了陪伴她。」
我遺憾道:「是呢,可惜哥哥日後再也無法陪伴小姐了。
「就在昨日,小姐被皇上賜死在冷宮了。」
17
哥哥怔住了。
半晌,他咆哮起來:「你說的是假的!你騙我!」
我隻是端坐不動,神色平靜。
哥哥的眼中染上了絕望。
「為什麼?我已經是無根之人,此生都不可能和小姐再有任何男女私情,為何皇上還是要……」哥哥悲愴地大哭起來,「小姐,小姐……」
我起身,淡淡道:
「哥哥,小姐的確是因為私情,被皇上賜死的。
「但是……
「不是和你。」
18
前世,我和菊兒杏兒被抓去慎刑司拷打,就是因為,皇上疑心小姐和自己的親弟弟齊王有私情。
我們三個死的死,殘的殘,總算讓皇上信了小姐的清白。
但事實上,小姐並不清白。
這一世,小姐和哥哥在春日宴上的風波之後,貴妃便叫人搜查小姐的春水軒。
這一搜不要緊,小姐和齊王的往來信件,二人的定情之物,全被搜了出來。
此時此刻,我看著如遭雷擊的哥哥,低聲道:
「哥哥怎麼這麼傷心?不會是哥哥以為,小姐對你有情吧?」
哥哥呆滯的眼睛看向我。
他確實是這麼想的。
他認為小姐入宮是迫不得已,他與小姐此生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他就以主僕的名義陪伴小姐一生。
「怎麼可能啊哥哥。」我柔聲道,「你是沒瞧見,小姐那樣不擅長女紅的人,為了給齊王做鞋襪,血都把布料染紅了呢。
「相比之下,小姐又給過哥哥什麼呢?不過是說過幾句好話,有意無意的眼神撩撥,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唉,想想也是,幾句話、一個眼神就能哄得哥哥鞍前馬後,像條狗一樣給小姐賣命了,倘若我是她,也不必再付出別的東西。
「在小姐心裡,像哥哥這樣便宜好用的好奴才,怕是再也沒有了呢。」
哥哥眼神呆滯,嘔出血來。
這才是對他真正的致命打擊。
他拼盡全力去付出的,從來都是一場空。
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
19
哥哥在當夜去世。
身體上的傷不至於致命, 真正將他折磨致死的, 是徹頭徹尾的心碎。
於是他用麻繩吊在梁上, 自盡了。
皇上暴怒於齊王和瑤貴人之間的私情,整個後宮人仰馬翻,甚至都沒什麼人再關注哥哥的死。
紫禁城就是這樣,連妃嫔過世都會被很快淡忘, 更別說奴才的死, 就如同一粒灰塵被扔進海裡, 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對於哥哥的死,傷心的隻有我的家裡人。
他們不曾重生,不像我這樣對哥哥徹底絕情。
不過哥哥之前的所作所為也的確令他們寒心,因此父母在大哭一場後,也漸漸緩了過來。
再加上我已經將祖宅買了回來, 修繕一新,父母帶祖母一起過去住著,有當地親戚的陪伴, 也漸漸快樂了許多。
沒了哥哥的種種作妖,這一世我們家的小日子也可以算是蒸蒸日上。
我在貴妃身邊繼續當大宮女, 菊兒杏兒也都從春水軒來了長樂宮, 在我手下幹活。
後來, 在皇上下江南時,我更因ƭŭ̀ₙ在叛軍之中救駕有功,被破格封為縣主, 被貴妃認為義妹。
我陪了貴妃許多年,看著她生兒育女, 繼續與宮中一茬一茬的新人鬥下去。
秦嬤嬤與司衣局的繡女們仍與我來往密切,她們有些人去各宮當差, 有些人被聖上賜婚, 我都送去豐厚的賀禮。
時光飛逝, 我二十五歲了, 到了出宮的年紀。
貴妃此時已經是皇貴妃, 她的孩子被立為太子。
皇貴妃挽留我留在宮中, 繼續陪伴她。
其實我知道, 留下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太子即位, 皇貴妃就是太後,我會是太後身邊的掌事,體面、地位、尊榮, 樣樣不缺, 就算是皇帝也要給我三分面子。
但我還是向皇貴妃叩頭,請求出宮。
皇貴妃想了想, 最終同意了。
「也好, 這一世,本宮是沒有機會了,就由你去替本宮瞧瞧這紅牆外的藍天吧。」
她賞了我金銀、水田和宅子, 賜我榮歸。
20
我終於走出了紫禁城。
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似乎與紫禁城內沒什麼不一樣,但又處處不一樣。
當初被哥哥送入宮中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今我終於又做回了我自己,而不再是任何主子的奴才。
我看向天空。
湛藍無雲, 隻有白鴿飛過。
往後啊,還有許多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在等著我。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