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裡,隊上的孩子們一下子就多了,扁頭這個年紀,完全可以跟一二年級的玩到一塊。雖然他媽在隊上被看作傻子,卻不至於牽連到他,再說這不是還有袁家寶嗎?大孩子小孩子天天混在一起,虧得現在是冬天,起碼他們沒法下河,可卻是見天的往山上竄。
除了撒歡玩之外,他還能歡快的吃,誰叫喜寶空了,又有毛頭唆使著,兄妹倆合作相當愉快,尤其現在天氣冷,灶間也不是很難熬,倆人索性見天的蹲在灶間裡,變著法子做好吃的。
要過年了啊!不吃還能幹啥?
熬豬油、炸油渣、蒸年糕、炸丸子……
老宋家裡外都是各種食物的飄香,別說年歲還小的扁頭了,連強子和大偉這倆大的,也忍不住被勾起了饞蟲來。一天十來趟的往灶間裡探頭,生怕遲了一步美味旁落。
可也有人並不為感到高興。
“姐姐,你讓我嘗一口年糕好不好?哥哥,給我埋個大紅薯成不?”扁頭除了撒丫子瘋玩外,就是往灶間裡鑽,仗著年紀小嘴巴還甜,他總能騙到不少好吃的。當然,這也是因為最近幾年家裡的條件好了,不然要是擱在前些年鬧飢荒的時候,他就算再饞也沒法子了。
討到了吃的後,扁頭毫不猶豫的出賣了他媽的情況:“我媽真傻,我爸給她煮了雞蛋糖水,她不吃,又給她煮了白煮蛋,她還是不吃。你們知道她想吃啥嗎?吃白米粥!”
白米粥擱在前些年,絕對是金貴東西。可現在年景好了,加上又是大過年的,家裡不說魚肉不缺,起碼各色吃食還是不老少的。可惜,袁弟來啥都吃不下去,哪怕以前幾胎反應都很大,那也完全不能跟這一回比較。不過,瞅著這個反應,她倒是安了心,因為她很清楚的記得,隻有生喜寶那一胎時,才特別得安穩,之後生臭蛋和扁頭時,反應都特別大。
可她自個兒心裡明白,並不代表扁頭就知道:“太傻了,我咋會有那麼傻的媽呢?有好東西就是不吃,然後又是惡心又是吐的,她還擱那兒傻樂呵。你們說,她成天樂呵啥呢?”
喜寶和毛頭對視一眼,倆人齊刷刷的動手,喜寶找了個小碗往裡頭裝了七八個炸丸子,毛頭則扒拉出剛才埋在灶眼裡的雞蛋,同時給了扁頭:“給你吃。”
扁頭差點兒沒高興得飛起來,顧不得烤雞蛋燙手,一把抓揣兜裡,又捧著小碗往外頭竄,一副生怕哥哥姐姐後悔的樣子。
等他跑遠了,春麗才滿臉狐疑的探頭進來:“扁頭咋了?我看他跟有鬼在追一樣,一下子就竄得沒影兒了……你倆欺負他了?”
毛頭橫了春麗一眼:“我有那麼闲?就是拿了個烤雞蛋堵他的嘴。”喜寶配合的點了點頭,補充道:“他見天的在我倆跟前說他媽的壞話,你說咱倆是聽著好,還是裝沒聽到好?萬一叫三嬸聽到了,還以為是咱倆教扁頭的。”
倆小隻已經長大了,在外頭住校這大半年裡,更是學到了以往從來不曾注意到的細節。他們很清楚,袁弟來不歡喜大房的人,偏偏喜寶雖然已經過繼給了宋衛軍,可在她心裡,她還是很親近大房的。
那還能怎樣?盡量避開著點兒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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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多時候誰對誰錯並不是那麼重要的,關鍵是毛頭和喜寶已經不小了,可扁頭卻還不到上學的年歲。真要是叫人聽到了那些話,除了平添一場鬧劇,鬧得全家沒心情過年外,根本就沒有別的可能。
春麗比倆小隻感觸更深,幹脆進了灶間,一面幫著歸整東西,一面悄聲的告訴他們:“你倆做得對,不過給扁頭吃的喝的可以,可你倆別跟他湊得太近了,我上回還聽媽說,三嬸一直在叮囑扁頭,叫他離咱們都遠著些。”
“誰稀罕啊!”毛頭哼了一聲,他是不討厭扁頭,可也談不上有多喜歡,畢竟年歲差距擺在這裡,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袁胖子那樣,跟比自己小了六七歲的孩子都能毫無代溝的玩到一起去。
喜寶沒吭聲,卻也乖乖的點了點頭。小時候的事情她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可她還是本能的選擇遠離袁弟來。
見弟妹都聽進去了自己的話,春麗又提了別的事兒:“隊上又在說知青回城的事兒了,聽說過年前,第一批回城名單就能下來了。”
“明個兒都臘八了,年前能下來?”喜寶好奇的問,“就算下來了,他們還能趕在年前走嗎?”
“肯定啊,好多知青都已經把行李整理好了。”春麗掰著手指頭挨著算人。她今年就已經去隊上幫忙了,還真叫趙紅英說對了,分糧和分豬肉時,她都去幫著算賬了,算得又快又好,連帶也知道了不少內幕消息。
一口氣數了十來個人,全都是單身的男女知青。這裡的單身指的不是先結婚後離婚的那種,而是徹徹底底的單身。其中,就有曾經教過喜寶和毛頭的李老師。
“應該就這些人了,十有八九都能在年前回城的。”春麗說得很是篤定,其實上頭根本就不會管具體哪個人回城,隻是給了名額,讓下面的人自個兒決定而已。而公社又把權利下放給了各個生產隊的大隊長,等於說大隊長提交上去的名額,不出意外的話,全部都能回城。
喜寶瞅了一眼已經炸得差不多的丸子,用大勺子全都撈了出來,邊撈邊說:“那也挺好的,他們說不準還能回家跟爹媽爺奶一起過年呢。”
春麗上前幫忙一塊兒撈丸子,倆人一起幹活,效率一下子提高了,她還問:“接下來要幹啥了?”
“該煮臘八粥了。”喜寶指了指早就泡好了的各種材料,“媽都已經準備好了,咱們倒水放到鍋裡熬就成了。”
毛頭瞅了一眼灶眼裡的火,也過來幫忙。三人齊力將臘八粥的材料連帶水一一放到鍋裡,然後蓋上蓋子,就等著粥慢慢的熬好。
他們這一帶的習俗是,過了臘八節才算是真正的年關了。當然,因為地裡早就沒了活兒,其實他們已經歇了好些日子了。可臘八是個大日子,甭管有事沒事兒,這一天,所有人都會待在家裡,先喝了一碗臘八粥後,才會出門。就連一直孕吐反應格外嚴重的袁弟來,也強逼著自己喝了一碗。
誰也不會想到,臘八這一天,竟然會出了那麼大的事兒。
下午,公社的大喇叭徒然響起,因為距離遠,他們第七生產隊根本就聽不到。不過,沒多久就有人急匆匆的騎車來找趙建設,大冷天的,竟是急出了一頭的汗,口中還念著出事了。趙建設二話不說,騎上他的大紅旗就跟人跑了,目睹了這一切的社員們都忍不住議論起來,可鄉下地頭又能有啥事兒呢?今年是大豐收,任務糧全額上交了,他們又搶了第一名,任務豬也上交了,各家各戶因為養的家禽都多,日子明顯好過了很多,就連以往最窮的老袁家,今年也破天荒的殺了兩隻雞,打算過個好年。
咋好端端的,就又出事了呢?
比社員們更揪心的,當然是知青們,再沒有比他們更怕出事的了,尤其是那些已經在回城名單上的知青們。當下,就有人忍不住跟著往公社那頭去,也有人冒著寒風就站在村口,想著萬一有事兒,也好盡快知曉。
大約一個小時後,趙建設就回來了,臉色說不出來的難看,卻不是那種憤怒的表情,而是濃濃的悲傷,等人們走近了,才愕然的發覺,他們這位趙大隊長明顯就是痛哭過的模樣。
“叫全隊來糧倉這邊開會,所有人都要到,老人孩子們也要到,反正還能喘氣的都來!”趙建設啞著嗓子衝著人群吩咐道,他本人則是徑直往糧倉去了。
意識到事態嚴重,沒多久全隊上下就都到了個齊全。這可真的是上至八十歲老人,下至嗷嗷待哺的嬰孩,全都來了個齊。
趙建設沒賣什麼關子,等人都到了,就開口說道:“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
一聽這個開頭,底下的人就變了臉色,等趙建設一句句說完,終於說到了人名時,所有人都懵了,而趙建設已經忍不住哭了出來:“……送我們最敬愛的總理……”
人群裡,不知道是誰先起了個頭,緊接著哭聲連成一片,越是年歲長的越是哭得天昏地暗,還有人哭得站立不住,直接坐倒在冰冷的雪地裡。
臘月初八,總理過世。
三天後,京市長安街上,十裡長街送總理。
雖然其他地方的人沒法親自為總理送行,可這一年的春節,誰也沒法好好的過年,全國各地五湖四海的人都沉浸在無限的悲痛之中,久久無法平息。
此時此刻,誰也沒有意識到,這僅僅隻是噩夢的開端。
直到總理逝世百日過後,大家才逐漸走出了悲傷。畢竟生活還得繼續,哪怕流著淚咬著牙也得繼續過日子。
沒有人注意到,本該年前返城的知青們至今還滯留在隊上,回城一事,似乎又再度變得遙遙無期。
冬去春來,春去夏至,又一個噩耗在七月初傳來,總司令也離開了,享年九十歲。
九十當然是高壽,可這並不能平息眾人心中的哀慟,相反,原本已經漸漸散去的悲傷氣氛,再一次的籠罩在了所有人的頭上,感覺比上一次更加叫人坐立不安。
七月,是農忙時節,即便再悲痛,社員們還是忍著淚水下地幹活。同時,七月也是畢業季,就說老宋家,春梅和春芳今年初中畢業。但是跟去年不同,今年縣一中又一次停止了招生,索性她倆本來成績就不好,原本就沒啥希望,取消招生不過就是不能繼續念高中,並不影響她們取得初中畢業證書。而畢業後,她倆也就是回到了隊上,跟著家裡的大人一起下地幹活,努力將悲傷隱藏。
可這一次,連百日都沒過,噩耗再一次傳來。
老首長也沒了,在今年剛過完中秋節的第二天,在京市與世長辭。
而就在中秋節當天,袁弟來發動了,聲嘶力竭的吼了一天一夜後,就在噩耗傳來的當天,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份量居然還不輕,每個都有將近五斤。
老宋家之前就有雙胞胎的舊例,因為袁弟來誕下雙胞胎,並未引起太大的反應,畢竟早先稍微有點兒經驗的人,看到她那個碩大的肚子,就已經猜到了她肚裡不止一個。
平安產子就是個大喜事兒,更別提兩個都是帶把的。
然而沒等袁弟來高興,這個近乎叫人窒息的噩耗就此傳來。
在懵了半晌之後,袁弟來徒然間想到了一個可能。盡管是她產子在前,噩耗傳來在後,可想也知道,從事情發生到消息傳開,這中間必然有一段不短的時間。所以說……
一個巨大的、叫人不敢置信又滿懷期待的想法,漸漸的在她腦中形成,就此扎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