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都不懂取舍。
我邁開步子不願再多糾纏。
我想我對江愈白也沒有恨。
因為恨的本色是愛。
而愛,是看向相同的遠方。
前世,江愈白就是我的遠方。
但今生,我有自己的方向。
6、
果釀的銷路打開之後,引來了不少眼紅之人。
我無心搭理,八月正是瓜果熟實的時候,我要趁著這兩個月多攢點錢。
爹爹卻見不得那來窺探的宵小之輩,將院牆加高再加高。
隻是那高牆擋得了來偷學釀酒之法的人,卻擋不住非分之想的鄰居。
「丫頭,你說你日日起早貪黑圖的是啥?到了年紀總歸是要嫁人的。」
江母倚在門口,她與那些老窺探秘法的人不一樣,她看的不是那釀酒的瓶罐,而是我。
「愈白過幾日便要去參加鄉試了,他是個懂得感恩的孩子,誰對他好,他都記得。」
前世便是這樣,江母話說三分,隻要是為了江愈白,我便會把辛苦所得盡數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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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矢志不移地追隨江愈白,即使他對朱芙情根深種也沒有放棄,其中江母也功不可沒。
我忙著手上的活不曾理會,江愈白早年喪父,江母一個人拉扯他,若非我時常補貼,江愈白也很難成為一個不愁生計專心讀書的少年天才。
而今我斷了補貼,許是江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想求我,又拉不下臉面。
果不其然,她遇了冷待不僅沒離開反而走了進來,拿起我放在爐邊的一摞宣紙扔進爐裡。
「你這是作甚!」
情急之下,我的聲音大了點。
那是我細心保存下來的識字帖,每日守著果釀發酵的時候,我便會拿出來記一記,前世我忙於相夫教子迎來送往,無暇進習,如今自力更生才發現目不識丁,連個契書也看不明白,舉步維艱。
「我見著這火小了,想幫你燃起來。」江母自知好心辦了壞事,可向來被我恭順以待慣了,也無法輕易低頭,「左右愈白會寫,回頭讓他還你幾幅便是。」
「況且,女子無才便是德,你識得那麼多字能有何用,最後還不是要嫁人生子。」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門栓,將我的氣惱連同著前世回憶裡的羞憤一起放了出來。
「我不懂,為何男子的肚子裡可以滿腹經綸,女人的肚子卻隻能用來生兒育女,沒錯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下來的,你也是這樣活的,可我偏不想活成你這樣子。」
「你!」江母氣得扶住後腦勺,前世她也是如此裝病痛,騙得我替她幹了不少農活,如今我可不吃這一套。
我從她手裡奪過剩餘的稿紙,作勢要請她出門。
可大門卻被直綴青衫擋住。
「溫月,你怎可如此同我娘說話?」
這是江愈白第二次對我直呼全名。
上一次是前世彌留之際,他說「溫月,這是你欠朱芙的。」
簡單的一個名喚,劃出了他的憤怒,和我們之間深不見底的溝壑。
「我可有何處說錯了?」
「你怨男子可滿腹經綸女子卻隻能生兒育女,本就有違常倫。」
許是覺得三綱五常對我來說過於晦澀,江愈白便換了一套說辭,
「我不同你講大道理,百姓常說天公地母,你可知為何天為公,地為母?」
「尊者為上,卑者為下你總該懂吧。」
江愈白扶搖折扇,一副成竹在胸泰然自若的模樣。
辯學本就是他所長,用來對付我一個蒙昧婦人,想來綽綽有餘。
可我雖溫順卻也有鋒芒,前世江家孤兒寡母門前多是非,總是我出面替他們免去口舌之禍。
雖不能引經據典,可講理我也能頭頭是道。
「如你所說,天公地母,可我歷來隻知天災不聞地禍,難道不是因其寬厚仁愛悲憫、供養萬物而得母之名?」
「而天公,最是喜怒無常,莫不是印證了你們男人朝秦暮楚見異思遷的天性?」
我字字珠璣不留情面。
便是前世,江愈白居廟堂之高也未曾以男尊女卑輕賤於我。
縱使他負心薄義也未看不起女人。
不似今日,話裡行間滿是輕慢。
是什麼變了。
前世的江愈白此時已經在州府小有名氣,得學士賞識進學也是如魚得水。
許是他見過了更為廣闊的天空,他有遠大抱負所以不拘於宅院之間強辯尊卑之別,他知道隻要站得夠高,別人的仰視就是最好的尊重。
而今生,他自耽於這小小縣鎮沉湎情愛,眼裡能看到的東西太少,才把尊卑看得極為重要。
燕雀不是不知鴻鵠之志。
而是燕雀和鴻鵠本就不在同一高度,燕雀不知道天之遼闊。
江愈白臉色煞白,他沒想到我會如此犀利地指桑罵槐。
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7、
請走江愈白和江母之後,爹娘在廳堂坐了許久。
今日這事雖小,可明日鄰裡之間就會遍傳我不恭無禮之名。
我不在乎。
錢賺夠了,是時候去開闢新天地了。
正好鄉試在即謝琰要去州府,我已經拜託他捎帶我們一程。
謝琰還說他有一私宅空著也可以租給我。
隻是去荊州城一事,我不知該如何開口。
更何況爹娘一直將江愈白視為乘龍快婿。
即便近日我與他鮮少來往,他們也覺得我心裡終歸還是喜歡江愈白的,而江愈白也會如江母所說,等年紀大點就會懂得知恩圖報了。
今日一事他們隻怕都要緩個勁。
爹爹抿了口酒問娘,「你覺得咱閨女做錯了沒?」
娘搖了搖頭,「我聽著甚是暢快,就是明日村頭那些個沒事幹的老婆子們又該碎嘴皮子了,甚是煩人。」
「那怎麼辦?」
娘轉身回屋,抱出來一個妝奁盒,裡面是她的嫁妝和全部積蓄,「咱有銀子,去哪不行,何必在這爛地待著。」
爹爹仰頭把一碗酒全幹了,「對!反正咱家的地也包出去了,收回來的米除去稅和工錢,夠咱們三口人吃的了,有手有腳總也餓不死。」
娘抱著妝奁盒到我跟前試探道,「我聽說那荊州城民風淳樸,還日日都有雜耍,熱鬧得很,我沒見過想去見識一下,閨女,咱們搬去荊州城如何?」
我看著爹娘小心翼翼地一唱一和,不禁雙目通紅。
前世他們也是如此,洞察了我的想法又怕我為難,自己建議讓我跟隨江愈白入京,怕我受苦還偷偷往我行李裡塞了全部積蓄。
本來擔心他們難舍故土,我遲遲未能說出我的計劃。
如今正好,我們在哪,哪就是家。
8、
離開那日是個豔陽天,便連江風都是暖的。
上了船我才發現,船上全是謝琰的同窗,細聽才知道,這是謝家專為送考買的船。
謝府管事清點了三遍,總是少了一人。
這才有人提了一句,「愈白還沒來」。
原來他也會上這艘船。
我想起出門的時候,看到站在那草堂前愴然涕下的朱芙。
她的確生得極好,膚白貌美面若桃花,不怪江愈白心動。
兩人正值情濃,或是難舍難分才誤了時辰吧。
又等了一刻鍾,終於有人不耐。
「江兄不會是醉眠美人懷,自己快活卻讓我們浪費時間吧。」
「休要胡說。」李公子站了起來,「是嫂嫂家出了點事,愈白去處理了,他馬上就能來。」
座下嗤聲一片。
我悄悄挪到了舫廊,想吹吹江風,以為沒人看見,卻撞上了謝琰的目光。
他匆匆一瞥便命人去尋江愈白。
片刻後僕人回報,繪聲繪色地講起了所見。
「在賭坊門口找著了江公子,他正在與賭坊的門夫對峙,似是在尋朱屠戶。」
「那門夫不認識江公子,朱姑娘在一旁說這是神童江愈白。」
「門夫不信,讓江公子當即做一幅畫來證明,江公子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啞口無言。」
船上爆出一陣噓聲。
在座誰都知道,當初江愈白在士紳重金籌畫之下,可是為了朱芙立誓不再作畫的。
一年前射出的彈丸,終在一年後擊中了他自己。
謝琰遙望了我一眼,打斷僕人,「你可曾知會他船要開了。」
「知會了,江公子讓我等先行,他自有辦法。」
「不識好歹。」有人貶了一句。
接下來便是勢不可當的議論紛紛。
人群中有人忽然提及我,語氣唏噓,「可惜了那位溫家娘子,雖不及朱芙貌美,勝在賢良,還有一技傍身,若是江愈白娶了她,不失為一段良緣。」
眾人紛紛附和,爹爹氣得將要起身反駁。
我拉住了他,示意他看向岸上。
船已離岸,而岸邊出現了一個孤冷身影。
手中的包袱垂落下來,身處暗處,疲憊就像是從陰處長出的藤蔓,絲絲縷縷纏住了他。
我站起來與他遙遙相望,享受著金風送爽,天高海闊。
自此山高水遠,當是無緣再會。
9、
到了荊州城,我第一件事便是找了位教書先生。
我的要求不高,能教我識字和算術就行。
學習之餘我便去東市暗訪西市詢問,總共有十幾個鋪面空著,其中八個可以租賃。
而東市靠近馬車行和城門的兩家最合我意。
可再一打聽,便是中間牙人也不願接這單生意了。
「你家中可有男子?」
房主開門見山,不願將鋪面租給女人。
問他為何。
便是老生常談,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
而我一介女流四處拋頭露面,實難取信於人。
縱使我拿出田契作押,也不願信,反倒讓我歸家照顧好家主。
我又磨了幾日,最後房主允我在鋪門支一天小攤。
他站在我身後,看著我擺上一張小桌一個大籮筐和一條橫幡。
鋪門口陸陸續續圍了不少人。
「收十斤葡萄,五十兩立結,這上面寫的可是真的?」
「童叟無欺。」
「要是運來了葡萄,你人跑了怎麼辦?」
「我就坐在這,你可叫人看著我,若是我要跑大可將我直接扭送衙門。」
門前眾人交頭接耳,仍舊沒有人站出來。
五十兩銀子,是尋常人家數年的開銷,便是這鋪面租金一月也不過一兩。
誰都不信世上真有這等掉餡餅的好事。
直至日頭偏西,才有個健壯男子揭下橫幡,「左右今日我沒尋著工,你等著,我去給你尋來葡萄。」
半個時辰之後,男子推著一輛板車身邊跟著一個農夫模樣的人回來了。
「十斤,你上秤驗驗。」
我掂了掂,便掏出了一張五十兩面值的銀票。
男子和農夫瞬間眼睛亮了,「可是真的?」
我笑著坐下,「不若我在這等你,錢莊還沒關門,你先去驗驗?」
周圍圍觀的人裡有人舉手,「我是錢莊掌櫃,讓我看看。」
他拿著銀票仔細端詳過後,點了點頭,「真。」
街市瞬間哗然。
有懊悔的,有贊嘆的,人人嘴裡都傳著一個名喚——溫老板。
一回頭,房主向我比了個請的手勢。
我跟在他身後暗笑。
書中自有黃金屋,誠不我欺。
我焦頭爛額的時候,教書先生正好教了我「商鞅立木」的典故,我便照葫蘆畫瓢,
不僅讓房主將鋪面順利租給我,還讓這城裡人都知道了東市要新開一家酒肆,那老板一言九鼎童叟無欺。
開業之後,雖說還沒見收益,但我這果酒分門別類種類繁多,根據不同口感劃分不同價位,不論門第男女,進來總能挑到一款滿意的。
而且進門即可先行品嘗,門庭並不冷清。
鄉試之後,謝琰又帶了一眾考生來捧場。
喝醉了便宿在樓上。
清風一壺酒,醉臥月滿樓。
又替我這小小酒肆添了幾分風流氣韻。
放榜那日,門丁率報子鳴鑼而過,店裡當天便收到了謝府五十壇訂單。
謝琰高中解元。
我並不意外,他進學的學院本就是有名的學府,前一世他便緊隨江愈白其後進入了殿試,若非江愈白有神童之名又有學士為師,折桂之人究竟是誰也未可知。
讓我有意外之喜的,是我家的酒,成了名副其實的解元露。
一時之間在荊州城裡水漲船高,一壺難求。
甚至不少舉人還將會元釀和狀元紅一搶而空。
就連知府大人的家宴,也派人來預定了幾壇。
10、
「诶诶诶,你進院裡幹嘛,瞧見那個桌子沒,你去那。」
把酒送到知府家時,管家正指揮一個灰布衣裳的年輕男子到偏廳一角,離開的時候嘴裡還在碎念,「真不知道自己什麼身份,還想去前院衝撞官老爺們。」
「自己考不上鄉試,還想來充什麼舉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