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幾日,我令人設下陷阱,待送花的人來時,巨網從天而降,把他困在其中。
我慢悠悠走過去,正對上網中男子的目光。
我訝然:「你是?」
那灰衣男子垂下雙眸,緩聲答道:「小人丁辰,是奉太子殿下命令,給姑娘送花。」
他懷中小心護著捧桃花,連一片花瓣都未受損。
與之相反是丁辰蒼白如紙的面色,他腰間滲著血跡,應是受了重傷。
我過去探看時,他已然意識迷蒙,將要昏睡過去。
我嘆了口氣:「你們家殿下,真是一貫地不考慮他人感受。」
為防這人死在府上,我差人找來郎中,給丁辰療傷。
待人給他上過藥,我在一旁撐著下巴打量他,等他醒過來。
丁辰年歲不大,眉眼倒生得好看。
上一世我並未在燕鐸身邊見過丁辰,要麼是他一直在暗處行事,被指派到別的地方,要麼是……早早死於非命。
正思索間,丁辰長睫微動。
清醒的剎那,他便掙扎著起身要下床。
「你不要命了?」我蹙眉。
丁辰強忍著痛楚,虛弱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隻是小人身份卑賤,不敢汙了姑娘眼目,小人這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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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奈一笑:「你若是死在半路上,我豈不是白費力氣?」
丁辰默然。
我道:「待著吧,等傷勢好轉再走。」
07
因緣際會,我和丁辰算是相識。
他回去復命時,便替我試探燕鐸的意思。
「太子殿下,是真心喜歡姑娘。」丁辰如此對我說,語氣篤定。
「這樣啊。」我點點頭,「那他此前對那位駱姑娘,與對我相比較,哪個更真心一些?」
丁辰漆黑眼眸浮現幾絲茫然。
他辨別不了,正如曾經的我,也分不清。
「罷了,不為難你。」我捧著賬本,專心致志地看,「太子殿下要送什麼任他去送吧,你隻管與他說,我不會收。」
丁辰頷首。
太子卻仍固執地差丁辰來送東西,從做工新奇的珠釵到精美胭脂、西域樂器,抑或文玩砚墨……日日不曾重過樣子。
與此同時,阿娘也急於給我尋門親事。
我在府中學著管家的本事,有前世經歷,倒是駕輕就熟,隻是心頭鬱鬱。
阿娘相中的人是陸昭年,可我不想嫁給他。或是說,我不想嫁人。
侍奉婆母,一門心思討好夫君,說話做事,都要在心裡先斟酌千百遍,這樣的日子我過了那麼多年,早已疲於應對。
可崔氏女,如何能不嫁人呢?
我困在閨中,思緒沉入泥沼,不斷下墜。
丁辰來送東西時,恰好撞到獨自發呆的我。
這些日子我和他熟悉了許多,知曉他出身貧寒,自幼被賣給皇室,做見不得光的暗衛。
丁辰難得開口問道:「姑娘正值年少,為何整日暮氣沉沉?」
我一愣。
十年磋磨,我早已忘記少女時的崔盈是何模樣。
「若我說,我厭倦了如今的生活,又懼怕將來,你會不會覺得我在無病呻吟?」我輕聲道。
丁辰答得從容:「不會。」
「人生於世,本就各有各的困頓和苦悶。我連姑娘經歷過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敢妄自評判姑娘的心事。」
「呵。」我低笑。
丁辰抬頭看了看昏暗天空,突兀問道:「姑娘要不要隨我出去散散心?」
「現在?」我有些意外。
「不……」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丁辰便倉皇否認,「小人逾越。」
我淺笑著伸出一隻手,歪頭看他:「我答應了,你可不能反悔,我們去哪裡?」
8
我鮮少見過夜晚的上京,更是從未置身於熙攘人群,順著人潮前行。
千燈照碧,雲高樓紅,到處都是攤販的叫賣聲。
我手裡舉著糖人,額前半戴著一個狐狸面具。
丁辰抱著買的果幹糕點,走在我身側。
「你看。」我向丁辰晃了晃手裡的虎頭鈴鐺,眉眼彎彎,「這個給你,聽說能闢邪。」
丁辰騰出一隻手,艱難地接過鈴鐺,聲音淹沒在酒肆的歌舞聲中。
這一夜,我和丁辰聽戲、看雜耍,賞盡市井繁華,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他們穿著粗布麻衣,眉宇顯露經年的勞苦,卻仍自得其樂,努力謀生,賺錢養家。
我曾被虛情假意磋磨,他們被外面的風刀霜劍磋磨。
說來說去,我倒是更幸運些,心態卻遠遠比不上他們平和。
夜半,我坐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身後丁辰在撐船。
朗月繁星,天幕浩渺。
眼前一道白光直衝夜空,「嘭」地一聲綻開,數道流星濺落。緊接著似是百千束花火齊發,陡然照亮整片夜空。
兩岸響起不斷的驚嘆聲。
我亦看向那煙花,眼眸盛滿喜悅。
我曾見過比這盛大千百倍的景色,卻隻有今日,心裡都是歡欣雀躍。
「丁辰,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煙花。」
我回過頭。
撐槳的男子灰衣冷峻,眉目卻在夜色中柔柔舒展開來。
他淡笑著道:「那便好。」
「丁辰,若不做太子的暗衛,你想做什麼?」
「嗯……山間野人。」
「住山裡,餐風飲露嗎?」
「不,春來折槐花做包子,夏日捕魚吃魚膾,秋天正趕上石榴成熟……」
河水微漾,交談聲愈發朦朧。
我輕快應道:「真好。」
9
外出夜遊一次,我心頭陰霾散去不少。
時間兜兜轉轉,到了長公主設宴那一日。
這一次沒有諸多人圍在我身前,我也樂得自在。
角落裡猝然一片騷動,我看向那邊,駱明月仍如上一世那般,被潑了滿身湯汁,形容狼狽。
燕鐸站在長廊盡頭,他眸光沉沉,並未上前。
我看了一眼,沒看到丁辰的身影。
而這邊,眾人的竊笑聲令駱明月紅了眼睛,似是一隻初生的羊羔,瑟縮在一旁,模樣甚是可憐。
她目光遊移,最後無助地望向我,許是上巳節遇見過一次,便記住了我。
我無聲嘆了口氣。
上一世燕鐸不來救他的心上人於水火之中,可以理解為礙於我這個準太子妃的存在。
那這一次呢?
罷了。
我上前用錦帕擦幹淨駱明月臉上的汙跡,柔聲道:「沒事的,我帶你去換身衣服。」
那雙杏眼滿是湿漉漉的水汽,聞言,淚珠滾落在我手背。
對於駱明月,我若說沒有半分怨懟,是不可能的。
但我清楚,駱明月無辜,過錯最大的人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上一世駱明月坐了我家的馬車,死在半路上,我不知曉是意外,還是有人蓄意害她。
這次我並未遣人先送她歸家,而是邀她待會與我一同回去。
我救她一命,隻盼燕鐸能與她好好在一起,勿要禍害別人家的女兒。
駱明月卻是感動極了,握著我的手,淚眼婆娑:「姐姐,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子了。」
我扯了下嘴角,隨即抽出手,到外面透氣。
10
別苑草木蔥鬱,我坐在水邊的涼亭,看幾尾遊魚戲水。
水花濺落的剎那,我隱有所感,抬眸看向不遠處的男子。
他玄衣壓身,神情滿是痛苦和掙扎。
大燕的太子,生來便驕傲自矜,這般樣子倒是少見。
燕鐸閉了閉眼,向我走了過來。
他聲音有些顫抖:「阿盈,你是不是……也回來了?」
我心頭一緊,接著反應過來。
眼前的人,是燕鐸,也是我朝夕相對、共度十年的夫君。
他和我一樣,亦重活了一次。
「是。」我冷聲答道。
燕鐸眉宇間盡是苦澀:「原是如此……我記得,上輩子,你是喜歡我的。」
我漠然相對。
燕鐸小心翼翼,聲音似是祈求:「阿盈,上輩子是我誤解你,我……我負了你。」
「幸好上天給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補償你,我會真心待你,給你全天下最尊榮的地位。」
「阿盈,我隻想要你,做我的妻子。」
「是嗎?」我垂下眼眸,輕聲道:「可臣女……已經不敢再相信殿下了。」
燕鐸眸底悲哀之意漸濃。
我繼續道,言語不無諷刺:「上輩子殿下訴過太多次衷情,臣女信了,沒落得個好下場。殿下為了青梅竹馬之誼,不管不顧地害我一生。如今卻突然要償還,是想說夫妻情意已然勝過與那位駱姑娘的感情嗎,臣女又怎知……這不是新的圈套?」
燕鐸上前緊緊抱住我,聲音嘶啞:「阿盈,再信我一次,我會對你好的。」
我立即掙脫出來,趁燕鐸沒有防備,狠狠將他推倒在地。
燕鐸仰頭看我,眼眶微紅。
「太子殿下,還需要臣女把話說得更清楚些嗎?臣女怨恨你,殿下不要再糾纏臣女,便是最好的補償了。祝殿下早日得娶佳人,萬壽安康。」
我整了整衣裳,轉身幹脆離去。
拐角隱蔽處我兀然撞見丁辰,他眼神關切。
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沒有事。
而亭中的燕鐸,頹然呆坐在那裡,良久未曾起身。
11
燕鐸這人命好,一出生便是國朝儲君,天性樂於輕賤別人,也總以為別人會諒解他、包容他。
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對燕鐸的憎惡愈發嚴重,連帶著對幾次三番上門尋我的駱明月也沒什麼好心情接待。
駱明月從不泄氣,每次見了我都甜絲絲地笑著,熱情地送我各種自己做的精細玩意,說是權當那日我替她解圍的謝禮。
也不知道冥冥中是否真有什麼因果,我去街上採買東西,半路都能撞見與人起了爭執的駱明月。
她對面那人身形高大,衣著華貴,操著一口蹩腳的官話,看樣子是北方的蠻族。
最近北梟國來使,意為交涉邊境城池歸屬,是現如今兩國邦交大事。
我遣人拿著崔府印信上前,半說和半威脅,總算讓那蠻人冷靜下來。
駱明月霎時撲進我懷中,抽噎道:「崔姐姐,還好你來了。」
我輕撫著她的脊背安慰,抬眸隻見那蠻人正盯著我看。
我頷首低眸,權當禮節,那人卻摸摸頭發,奇怪地笑了笑。
我當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沒幾日卻被父親叫到書房。
父親波瀾不驚道:「北梟使臣有意替他們的親王求娶崔家長女,此事若成,邊關城池便再無爭議。」
我跪在地上,默然不語。
北梟酷寒,民風粗獷,人人都知道。
「為父的意思是,國朝的公主尚能為國和親,崔氏女……」
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道凌厲聲音打斷。
我阿娘風風火火闖進來,全無往日溫善模樣:「崔琅,你休想把我女兒嫁到那種苦地方。崔家百年門楣,就是為了讓你獻出自家女兒,媚上求榮嗎?」
父親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此事休要再提,阿盈的親事我自會安排。」
母親扶著我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
外面風急雨驟,母親望著萬裡陰雲,隻笑道:「本想著慢慢相看,現在倒要盡快為我們家阿盈定下門親事了。」
12
嫁人,是遲早的事。
我盯著窗外,隻覺得心頭空落落的。
母親早有意與陸家結親,陸昭年多半是我未來的丈夫。
是以他上門拜訪時,我以為他是為了議親一事。
不曾想他徑直來尋我,聲音溫吞如水:「阿盈,最與你相配的人,其實是太子殿下。」
我怔怔看向他。
青年衣不染塵,自是靈秀端方,說出的話語都帶著十分懇切。
「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有時行事會莽撞些,但對你一片赤誠,你嫁給他,不會受委屈的。況且,使團不敢打未來太子妃的主意。」
一字一句,都替我著想。
可之前兩家交際甚多,陸昭年明明有意促成這門親事。
「夠了。」我聲音艱澀,「那二哥呢,二哥不願娶我嗎?」
陸昭年眸光一顫,面上的笑容依舊溫和,溫和到僵硬。
良久,他應道:「二哥……不能娶你。」
我低笑掩飾眸底的諷意。
也是,崔盈是太子想娶的女子,所以整個上京城,沒有人敢違逆太子。
崔家接到賜婚的聖旨時,一切塵埃落定。
原來燕鐸,從未放棄過。
太子妃之位花落崔家,成了上京令人津津樂道的喜事。
燕鐸往崔府送了一隊親衛,領頭的人是丁辰。
視線交錯,丁辰冷面寡言,認真履行著太子託付的職責。
我了然,名為保護,實則是監視。
涼夜冷風,我抱著一壇酒,大醉一場。
窗外樹影搖曳,模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替我蓋了件衣裳,嘆道:「當太子妃……不好嗎?」
「不好。」我啞著嗓子,重復道,「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不要當太子妃,我要做崔盈。」
13
我一連幾十日閉門不出,誰也不見。母親怕我悶出個好歹來,令我到城郊佛寺散散心。
為了清靜,我沒帶幾個僕從。
崔府門口的姑娘乍然眼睛一亮,喊道:「崔姐姐。」
我頓覺頭痛,每次見了駱明月,總沒有什麼好事情。
可她天性樂觀,不會看人臉色,隻管熱切地往前貼,叫人沒法狠下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