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明月隨我出城,在馬車上,她笑道:「還好是姐姐當了太子妃,日後在東宮,我就能和姐姐一起侍奉太子殿下,真好。」
我揉著頭:「太子是這般應許你的?」
「能當殿下的妾室,我已經很滿足了。姐姐,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爭的。將來你是殿下的妻,我便是生下孩子,他也要喚你一聲阿娘。」
駱明月滿是憧憬,好似已經看到妻妾相和、東宮一片其樂融融的樣子。
「別說了。」我心頭一堵,「若真是那樣,未免……太惡心了。」
駱明月睜著渾圓清澈的眼眸:「啊?」
「我不喜歡太子,當太子妃也不是我心中所願。日後你們要如何便如何,別汙了我的眼。」
駱明月皺了皺鼻子,卻噗嗤一下笑出聲。
「原是這樣,姐姐,其實我方才說的話是騙你的。那日,我看見殿下與你親昵的樣子了。殿下心悅你,為了你,他不要我了。」
她清凌凌的眸光逐漸黯淡:「他才見了你幾次啊,就不要我了。」
「你……」
駱明月自顧自地說:「我和殿下自幼便在一起,他曾經什麼話都與我說的,怎麼一夕之間,什麼都變了。殿下隨意收回的諾言,於我而言,卻是滅頂之災。我那個追名逐利的父親……正打算把我送給高官貴人當侍妾呢。」
我感受到渾身漸漸失去力氣,張口欲求助外面的人。
駱明月上前捂住我口鼻,悲哀道:「姐姐,你真的很好,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世家女不一樣。隻是,你活著,殿下就不會再愛我了。」
14
我醒來時,全身都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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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四望,星子滿天,其下河谷如銀帶,水流潺潺。
我掙扎著起身,奔向旁邊的灰衣男子。
模糊意識裡,馬車墜崖的瞬間,丁辰不管不顧追著跳了下來,用身體做肉墊,替我擋下大部分傷害。
我小心探看他的傷勢。
幸好,他還活著。
我松了一口氣,眼角卻有淚珠滑落。
丁辰微微張開眼,聲音細弱:「還好,姑娘沒事。」
「為了救我,連命都不要了嗎?」我哽咽著。
丁辰唇角勾勒出一個微小的弧度:「吾心所向,死而無憾。」
我把他拖曳到平地,自己也沒了力氣,與他躺在一處。
夜空廣袤,無垠星光蔓延至天幕盡頭。
耳邊蟲鳴作響。
我輕聲道:「上京之外的天空,也這般好看嗎?」
丁辰頓了頓,應道:「我帶你去看。」
「去哪裡?」
「……那便去我的家鄉。」
我心裡明白,這是唯一一次,我可以離開上京,不再做太子妃的機會。
而身邊恰好有一個令我心安的人。
離開前夜,丁辰替我冒著風險,與我阿娘報平安,並且告別。
回來時,他手中拿著兩個人的路引憑信。
我阿娘說:「唯願阿盈喜樂平安。」
沿著洛水而下,一路風暖天闊,便到了丁辰的家鄉曄城,四面環山,民風淳淳。
我戲謔道:「真要一起當山間野人?」
丁辰搖搖頭:「我……我不會讓姑娘受苦的。」
「還叫我姑娘?」我問。
丁辰驀然紅了臉,輕聲喚道:「阿盈。」
15
來曄城的第一日,我與丁辰買下半山腰上的小屋。篁竹環繞,僻靜安然。
第二日,丁辰下山採買日常所需的東西,我灑掃庭除,清理了院裡的雜草,隔出一塊空地來,用來養花。
第三日,我們布置好整個屋子,耐心琢磨了下桌椅擺放。下午,我們在樹下做了個秋千。
第四日,丁辰在山上打獵,獵來野兔兩隻隻、鮮魚兩條,不幸把它們烤成焦炭,隻能又到山下覓食。
第五日,我貪圖午後陽光暖意,拉著丁辰一起做方便曬太陽的躺椅,奈何術業不精,砍來的木頭一半做了柴火,一半送到山下木匠老伯家,託他按著樣式做成一張椅子。
第六日,我經著煙燻火燎半天熬出半鍋粥來,丁辰回來見到我未語先笑,我忙照鏡子,抹了把臉上的黑炭踮著腳往丁辰臉上蹭。
第七日,我與丁辰各執一筆一紙作畫,我畫出他十二分堅毅俊朗,他描出一整頁「四不像」來。
……
這處小屋到處留下我們的生活痕跡,我們白天在院裡種花曬太陽,晚上臥在躺椅裡看星星聊天。
若能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
歲月如流。
某日,丁辰去城中採買東西,我拿書蓋著臉,躺在椅子上曬太陽。
不知過了多久,我將要睡著時,臉上的書被拿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居高臨下的陰影。
「燕鐸?」我瞬間清醒過來。
許久不見,燕鐸瘦了不少,眉眼纏繞著散不開的陰翳。
他正沉眸看我,看著看著,突然彎唇一笑,這笑意裡卻沒什麼喜悅感,讓人陰惻惻的。
「你怎麼尋來的?」我目光戒備。
燕鐸聞言笑意更深:「本宮不來,怎麼能知道本宮的太子妃如今過著這樣的苦日子。」
我看著模樣陌生的燕鐸,心裡的不安感越來越盛。
「殿下想做什麼?」
燕鐸輕聲自語,執拗道:「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離開本宮,你不可以。」
我還未聽清,他便俯下身來,唇齒相碰,近乎撕咬起來,仿佛要將我拆吃入腹。
我瞪著眼睛想推開燕鐸,他卻力氣大得不容我一絲一毫的反抗。
腦子黑了一片,良久,燕鐸才松開我起身。
他徑直抱起我,走進屋子,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
「此番來本宮帶了一千精兵,那個卑賤的暗衛若敢回來,本宮便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16
水月鏡花,須臾間如浮沫般破碎。
燕鐸不僅是太子,他還是曾一夜屠盡山匪的嗜殺君王。
他是真的會殺了丁辰。
我在心裡一遍遍祈求,丁辰千萬不要回來,千萬不要回來。
屋內,燕鐸將我綁在床榻上,兀自盯著桌前畫像發呆。
氣氛幾乎凝滯。
日光隨著時間遊移,直至燦燦餘暉灑滿整座屋子。
盔甲鐵器相碰的聲音乍然響起。
我拼了命般掙扎,卻連發出的聲音都被堵住。
沒過多久,一切歸於寂靜。
燕鐸輕嘆:「阿盈,他還是來了。」
解開束縛後,我猛然下床,向屋外跑去。
黑甲連綿,肅然無聲。
丁辰渾身浴血,倒在院子中央。
我無措地去觸碰他的臉頰。
他喉頭冷氣嗬嗬,血水不斷湧出,染紅了身側的一袋石榴。
遙遠光陰的對話乍然鮮活過來。
「春來折槐花做包子,夏日捕魚吃魚膾,秋天正趕上石榴成熟……」
我跪伏著大哭,泣不成聲:「傻子,你還沒告訴我……冬天要做什麼呢。」
「不要死,丁辰,不要離開我,我們說好要陪彼此一輩子的。」
丁辰看向我,眼裡沒有痛苦,隻剩下絲絲縷縷的溫情,仿佛要將我刻入心底。
他最後一句話是:「莫要害怕,走下去。」
灰衣青年漸漸闔上眼眸,攥緊的手指松開,手裡的物件隨即滾落到泥土中,發出清脆聲響。
我看見,那是一個虎頭鈴鐺。
燕鐸神色森冷,上前踢了踢丁辰的屍體:「這樣一個卑賤如塵泥的人,也值得被你放在心上?」
他俯下身,將我攏在懷裡。
「阿盈,從今以後,你我好好地在一起。你會是我的太子妃,將來的皇後,我唯一的妻。」我低頭看雙手染上的鮮血,直至眼底盡是一片猩紅血色。
17
我又回到了上京。
燕鐸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連我消失這些日子,都能解釋為我是為國祈福,遠離世事。
母親抱著渾渾噩噩的我,哭了一場。更是時刻陪在我身邊,生怕我出了什麼事。
我已然接受現實。
上京的崔盈是皇室欽定的太子妃,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國朝和家族的體面。
不能大哭,不能任性,言語舉止都框在模板裡。
我到牢裡看望過駱明月。
她父親先前犯了事,死在流放路上。
駱明月如今也未好到哪裡去,曾經若枝頭棠花般嬌美的她,頭發蓬亂,面容枯槁如老妪。
她痴痴地看著我笑:「姐姐,我不後悔。我隻是……不甘心,他怎麼就不愛我了呢。」
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
太子燕鐸,當真是個實實在在的薄幸人。
我出嫁那日,天子主婚,禁軍作儀仗,沿路撒下的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群臣歡飲,紅妝鋪地。
這門親事著實辦得風光。
夜幕落下,屋裡紅燭搖曳。
我頂著滿頭繁重飾品,面無表情地看向桌上擺的合卺酒。
琴瑟之好?福祿綿長?
可誰又能想到,一對怨偶還能有第二次洞房花燭夜。
燕鐸坐在我身側,喜服壓在他身上,襯得他眉目清越,毫無一絲那日的狠戾。
他動手為我拆下一件件首飾,溫熱的氣息愈發貼近,接著在我頸側落下一個吻。
情動之時,我木然地盯著上方錦帳,眼底微潮。
燕鐸似是被這樣的眼神刺痛,伸手覆上我雙眼,卻又意識到什麼,迅速抽開了手。
他低頭吻我的眼睛,啞聲道:「阿盈,別恨我。」
18
婚後,燕鐸事事都要彌補上一世的缺憾。
東宮依舊不納美人,燕鐸言之鑿鑿,道隻願專情於我一人。
皇後每欲為難我,燕鐸必及時趕到,護在我身前,為我與皇後生出許多龃龉。
他待我極好,細致入微,從入口的膳食到權貴間人情往來,都以我的感受為重。
著實做到了當世男子的典範。
那我該如何呢?
感恩戴德,願為賢妻?
多可笑。
發現自己懷孕的第二日,我差人端來一碗墮胎藥。
仰頭喝下那碗藥的瞬間,燕鐸恰好趕到。
他衝了進來,目光掃過桌上隻剩殘渣的藥碗,繼而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他亂了陣腳,捏著我的下巴道:「吐出來,快把藥吐出來。」
腹間隱隱作痛。
我扯了下嘴角,笑開:「殿下忘了,太子妃……生不出孩子的。」
「阿盈。」燕鐸松了力氣,語氣悲哀:「我才知道,你是這世間最無情的那個人。」
無情嗎……我隻知道,我厭憎燕鐸, 連帶著厭憎腹中這個有他血脈的孩子。
痛楚愈演愈烈,似是未成形生命最後的哀嚎。
對不住, 我心底輕嘆,但你該怪的人,是你父親。
沒有他, 大家都不會這樣痛苦了。
經過這次慘烈場面,燕鐸沒有氣惱或發怒,反倒不再強求我給他生個孩子。
19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
燕鐸登基為帝, 我當了皇後。
民間盛傳帝後鹣鲽情深, 人人欽羨。
怨憤、仇恨, 在歲月面前似乎總會一層層褪去顏色。
我在坤寧宮種了一片花圃。
闲時起了興致,便給燕鐸送些補氣益血的藥膳。
朝中崔氏仍如日中天,人才濟濟。
海內清平,無戰亂災荒。
一場風寒過後, 燕鐸卻徹底病倒。
我侍奉左右,握著燕鐸的手, 衣不解帶。目光落在他身上,須臾不曾移開。
燕鐸有時清醒過來, 面色如紙, 眼神透著莫名的哀切。
我柔聲喚他:「陛下。」
「阿盈。」他澀然問道, 「這麼多年,你可曾向我交付過真心?」
我想了想, 答道:「從未啊。如今我在這裡,隻是想看, 陛下慢慢死去的樣子。」
坤寧宮裡夷瓊花的香氣加上藥膳中的茱枳,便是一味奪魂蝕骨的慢性毒藥。
「你我之間……竟隔著非死不能解開的仇恨。」燕鐸半闔上眼,「阿盈,我騙了你一世, 如今,算是彌補回來了吧。」
「我是真的喜歡你,上輩子,做夫妻時喜歡。」
「這輩子,見你的第一面,亦然喜歡。」
燕鐸正當青壯, 猝然駕崩後,朝野一片混亂。
我臨朝稱制, 在宗室中選了個無依無靠的稚子, 扶持他做新帝,受了不少質疑和辱罵。
屏風後忽而傳來細微的聲響,我轉眸,隻看到一抹閃過的袍角。
「作(」他循著前世軌跡, 已然是最年輕的權臣。
我自高臺走下,問他:「二哥,你會幫我,對嗎?」
陸昭年眸底情緒湧動。
他屈膝跪下, 雙手交疊, 向我深深一拜。
「臣,願為娘娘驅遣。」
我笑著轉身,腰間玉佩輕輕晃動著。
20
又是一年凜冬。
皇帝在雪地裡玩耍,玩累了便伏在我膝前。
他伸出手, 給我看他手裡的虎頭鈴鐺。
我淡笑著接過。
宮城之內,我守望著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寶座。
宮城之外,故人長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