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探地開了口:「你們是來抓我的?」
為首的山匪騎著一匹紅鬃馬,見了我竟微微行禮:「太妃娘娘,勞煩您跟我們走一趟了。」
我雖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但人生已經跌到最底了,再慘能慘過去西丹和親嗎?
想到這裡,索性就點點頭:「可以,但把其他人放了。」
他們也不在意,當今世道混亂,他們盤踞多年,兩國也不能將他們如何。山匪們也沒為難其他人,隻是把珠寶箱子抬著,押著我回了山。
到了山上,他們也沒為難我,反而給我準備了一間幹淨寬敞的房間,準備了不少吃食。
門口有人替換把守,見我開門也隻是和善笑笑:「太妃娘娘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傷害您。如果您想走走也可以,隻是不能走太遠。」
我自幼在京城長大,後來就被先皇囚禁在深宮,與這些人毫無瓜葛,他們抓我過來,又如此客氣待我,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借著出門透氣的機會大概摸了摸這裡的布局,山匪盤踞多年,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都狡兔三窟,想逃出去並不容易。
第二天晚上,我剛添了根燭火,房門從外面被人推開。
我皺了皺眉,抬眼看向來人。
進來的是一個青色腮胡的高大男人,我認識他,被帶上山那天,他就在山匪頭目的旁邊,估計是這裡二把手一類的。
他見了我,粗粗拱手:「請太妃隨我下山。」
旋即,他又掏出來一封信:「這是沈將軍的手書。」
沈敬修。
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已經有些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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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嚴格地說,我與衛跡、沈敬修都是青梅竹馬。
當年,我們三家府第相連,隻是我父親膝下無子,在我母親過世後又不肯續娶,所以衛跡和沈敬修常往來「照應門庭」,也許是沈伯伯把他從小就帶到軍營歷練的緣故,他雖隻比我們大幾歲,卻要成熟沉穩很多。
記憶中的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比起衛跡帶些風雅的東西吟詩作對,沈敬修見了我,常常隻是掏出一個紙盒來——
裡面裝著的是八珍酥,軍營回來必經之路的一家老店,是我最喜歡的。
然後一言不發地塞給我,轉身就走。
後來我與衛跡成親,他隨沈伯伯去了南域,再後來我被先皇奪去,數年生死沉浮,這些故人都有些朦朧了。
手書上隻有寥寥數語,大概意思是他正與越國交戰,無法抽身,拜託這群山匪先「劫走」我,他不日便會親自趕來接走我,到時候必有重謝。
沈家世代忠貞,沈伯伯和沈敬修都是正直到有些冷硬的性格,這次他竟讓山匪幫忙把我從和親的隊伍救下來,著實讓我非常意外。
隻是這言簡意赅的風格與狂亂無章的字跡,確實像極了沈敬修。
沈敬修兵法謀略舞槍弄棒均是一絕,唯獨不愛溫書習字,動不動就丟了毛筆,被先生責罰,我那個時候最常做的就是帶著新毛筆爬上兩家的牆頭,給被罰站的沈敬修扔筆。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能在此時搭救我一把的,竟然是沈敬修。
男人繼續說道:「沈將軍身份特殊,與我們山匪聯系說出去不好聽,所以他隻在山下等著,讓我把你送下去。」
他說得有理,我點了點頭,跟他出了門。
除了男人之外,還有門口的三四個山匪一起跟著我,我停下腳步,想了想:
「如今新皇登基,正值多事之秋,這麼多人下山太過顯眼,我怕給沈將軍招來麻煩,不如麻煩首領您一個人送我下去。」
男人與周圍人交換了個眼色,語氣有些不耐:「行。」
男人身高腿長,走著走著比我快了半步,我跟在他的右後側,忽而遠處一陣喧鬧,我在他回頭的瞬間拔下簪子猛刺向他的脖頸!
還是慢了一步,男人眼疾手快,偏頭一躲,我的簪子隻刺到了他的胳膊。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擰,我隻覺手腕劇痛,被他用力掼在地上,五髒六腑似乎都要被摔出來。
簪子上的毒漸漸發作,男人意識到了問題,用力扯開袖子,看到發黑的傷口時罵了一聲,趕緊拿刀去剜上面的肉。
我趁此機會,轉身就跑。
他的說辭天衣無縫,可是我走到門口就覺察了不對,那幾個守著的山匪都是陌生面孔,比起前幾日的和善,他們今晚都配了刀,我在門口遲疑時,他們分明都是一副防備兇煞的樣子,隨時都能暴起砍掉我的頭。
而且這麼重要的事情,山匪頭目不可能一面都不見我,草草地就讓一個副手把我送出去。
手書是真的,確實是沈敬修拜託他們先把我劫下來,但怕是他們內部出了什麼問題,這個男人想挾持我以做進一步圖謀。
遠處隱隱約約的火光與吵鬧聲印證了我的猜想,八成這窩山匪起了內讧,然後我這個老倒霉蛋又要跟著遭殃。
我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生辰八字出了什麼問題,怎麼倒霉事一個連著一個呢?
不過我也顧不上這些,隻是一味地往前跑,山林漆黑,熟悉的壓抑感再次襲來,再加上我對這裡遠沒有這些山匪熟悉,耳邊的風聲終於被雜亂的腳步聲湮沒。
我的肩膀被人大力抓住,緊接著,一個巴掌狠狠地扇了過來,我耳朵嗡鳴作響,眼前一陣發黑。
「賤人!竟然敢跑!」
我的力量和他們太過懸殊,隻能像一隻瀕死的魚一樣被他們拖了回去。
這次,他們沒有再掩蓋自己的目的,狠狠地把我扔進一個囚籠裡,手腳都被緊緊捆住。
男人胳膊上捆了布條,臉色陰沉,走上來又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頭暈目眩,朦朧中聽到男人惡狠狠道:「這女人幾天就能摸到下山路,倒是小瞧了她,把她眼睛也蒙上,看好了。」
4
我仿佛置身於深海,四面八方都朝我壓過來,窒息的感覺鋪天蓋地,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判斷能力,頭疼得似乎有人拿錐子一遍又一遍地刺。
沒有聲響,沒有光亮,梁赫的聲音在腦海中一次次響起:
「音令,接旨吧,你別無選擇。」
夢裡,我又回到了那段絕望的日子,它與現實逐漸相接,成了我逃不開的噩夢。
「音令。」
我似乎又聽到了一個聲音。
但是我已經渾身發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直到我落入一個堅硬有力的懷抱。
眼前的黑布被解了下來,仿佛混沌的噩夢被打開了一個缺口,清明漸漸投射進來。
一隻溫熱的大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又沉入了夢境。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安置在了一間幹淨明亮的房子裡,對黑暗的恐懼還沒有散去,我竭力睜大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
門被人輕輕推開,我扭過頭,正好與進來的沈敬修四目相對。
沈敬修見我醒了,腳步一頓。
旋即徑直走過來,把一碗黑棕色的藥放在了床頭。
數年不見,沈敬修樣貌發生了很大變化,邊域的戰火把他淬煉得愈發冷硬挺拔,他身材高大,四肢結實有力,肌肉緊繃,隨時可以爆發出強大的力量,站在我床邊,就仿佛小山一樣投下陰影,雖然已經在極力掩蓋,卻依然遮不住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物是人非。
這種陌生感讓我微微嘆氣。
「把藥喝了。」
我心中微微一動。
沈敬修雖然樣貌變了,但性格卻與舊日一樣,沉默寡言又自帶威壓,在此情此景中,莫名給了我幾分荒謬的安心感。
隻扔下這麼一句話,沈敬修又沉默地坐在了一旁。
我支起身子,端著藥碗小口啜飲,被苦得龇牙咧嘴,又從碗邊偷眼看他。
沈敬修端坐在旁邊,上身挺直,目不斜視。
我扁了扁嘴,硬著頭皮繼續喝。
直到我把碗放回床邊,沈敬修這才起身,朝我伸出手。
手心裡,靜靜放著一個小紙包。
我含著糖塊,久違地感覺自己又變回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沈敬修背對著我站在窗邊,還是一句話也沒有。
半晌,他回過頭,開口道:
「你什麼時候開始怕黑的?」
「啊?」
平日裡,我是不願把傷疤揭開給人看的,露出血肉隻會加劇疼痛,更何況,就算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可是在沈敬修滿含擔憂的眼神下,我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先皇為了讓我屈服,把我關在了暗室裡,十二日。」
我盡量輕描淡寫,但沈敬修眼中還是瞬間迸發出濃烈殺意,然後又快步走過來,似乎是想抱我一下,最後卻放下一隻手,隻是摸了摸我的頭:
「對不起。」
他的話沒頭沒尾,說完轉身就走。
沒過一會兒又派人給我送了一堆蠟燭。
這幾日顛沛流離,夜間我睡得並不安穩,恍惚間感覺有人在門口低語,我立刻警覺地睜開了眼睛。
與此同時,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小丫頭驚訝地「呀」了一聲,然後扭過頭看向身後。
我越過她,看見了門口站著的沈敬修。
沈敬修此時換了一身藏青色的便服,進屋之後,不太自在地輕咳幾聲。
還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敬修哥,你怎麼來了?」
「蠟燭。」
他這人說半句留半句,和他溝通全靠猜,我抬頭看向燭臺,幾根蠟燭已經要燃盡了,屋子裡沒有之前亮。
他是擔心蠟燭燃盡,我又陷在黑暗中?
「既然是換蠟燭,怎麼在門口徘徊?」
沈敬修又咳了一聲:「深夜入你閨房,不妥。」
我搖搖頭:「經歷了這麼多,我早就不是事事講究的閨中小姐了。」
「更何況敬修哥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我相信你,你能對我有什麼企圖啊?」
沈敬修又沉默了。
扭頭去瞄花架上剛剛抽芽的蘭花。
失策啊失策,怎麼能跟這個榆木腦袋開玩笑呢?
完了吧趙音令,氣氛又尷尬了。
我清清嗓子,再次開口:「你把我帶走了,西丹那邊怎麼辦?」
「山匪內讧,太妃死於混亂之中。」
我恍然大悟,他這也是想讓我假死脫身啊。
但是……
我猶豫開口:「西丹王沒這麼好騙,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如果再起戰火,我……」
話沒說完,就被沈敬修打斷:「就算再起戰火,也是我們大梁戰士該上陣殺敵,犧牲你一個女孩子家算怎麼回事?」
我弱弱開口:「可是那麼多百姓和將士也是無辜的,與其讓那麼多人喪命……」
沈敬修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我不敢說下去了。
「你不無辜嗎?」
沈敬修聲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