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為了保全自己,把你獻了出去,你覺得是無可奈何的上上策;大梁為了保全自己,又把你獻出去,你又覺得是救更多人的理所應當。梁赫該死,西丹該死,其他人都是無辜,那你呢?你不無辜嗎?你不委屈嗎?」
「你的命,就在所有人的應當中活該被犧牲嗎?」
我驚呆了。
我從沒聽過沈敬修說這麼長一串話,而且他們家世代忠良,從小家訓森嚴,他剛剛竟然直呼梁赫名諱,可見著實氣得不輕啊。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沈敬修一下子慌了神:「你……你別哭,音令,我不是說你,我……」
「沒有,」我打斷他,「我是高興的。」
這麼多年,我以為我在每一次變故中都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可是啊,每一次的最優解都是要犧牲我自己,我當然委屈,當然難過。
隻是所有的「應當」強行扼殺了委屈。
終於有人願意站在我這邊,替我抱不平了。
沈敬修嘆了一口氣:「西丹的事情我自有辦法,」他的語氣陰惻惻的,「西丹王想欺辱你,那就要看看他還能在那個位置上坐多久。」
不過幾日,沈敬修的下屬就來匯報,西丹內亂,西丹王被殺,賀蘭奚已經控制了西丹國都。
我探詢地看向沈敬修。
沈敬修坦坦蕩蕩:「嗯。我幫了他一點小忙。」
我感慨了一句:「這賀蘭奚選這個時候造反,倒是天賜良機。」
沈敬修心不在焉:「不是天賜良機,衝冠一怒為紅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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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很快我就知道了沈敬修口中的「衝冠一怒為紅顏」是什麼意思。
賀蘭奚拿下西丹之後,給梁允寫了國書,表示願與大梁修好,結為姻親。
這回和親,無需大梁再嫁女子,賀蘭奚提出直接將上次和親的關覓嫁給他。
既然關覓不是太妃,賀蘭奚請求梁允恢復關覓真正的名諱,賜封ṱųₗ號重新下旨正式嫁給他為妻。
更讓我驚訝的是,賀蘭奚另修書一封,表示願向大梁贈百匹駿馬,美玉珍寶數十箱,以求梁允免去關家女眷罪奴身份。
這是很重的國禮了。
我忽然想起當時關覓請嫁時說的話,沒想到她真的在西丹掙扎出了一番光景。
梁允初繼位,能與西丹兵不血刃地交好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和親無需另嫁女,也不過是一道詔書。
至於罪奴女眷,當年也不過是男丁犯了錯連坐了她們,能得到西丹的良駿美玉,是穩賺不賠的交易。
梁允很快就下旨,釋放關家所有罪奴女眷,封關覓為昭和郡主,又派人禮節性地追送了一些嫁妝,以示兩國修好。
這些事情解決之後,我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沈敬修準備帶我回京。
回京的路上,他給我講了聽說西丹指名讓我和親之後的事情。
他早就向梁允上書,表示願為國再戰西丹,然後又聯絡了賀蘭奚。但是賀蘭奚一開始沒有同意與他合作的事情,直到第一次假和親之後不久,賀蘭奚竟然主動聯絡了他。
於是他想著與越國速戰速決,回頭料理西丹,沒想到出了岔子,關覓是假太妃的身份被人戳穿,他又忙於作戰,沒能及時收到消息。
再拿到信的時候,我已經上了路。他隻好找到與他有些淵源的棘山寨,讓他們先把我截下。
我沒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沈敬修已經安排了這些。
我以為故人都離我遠去了,卻沒想到一別數年,沈敬修卻為我做了這麼多。
5
我嫁給衛跡一年後,父親就賣掉了宅子,致仕回了老家。
我知他惦念葬在老家的母親,這麼多年,老家地處偏僻,路途遙遠,一直隻能靠書信往來,都瞞著他京中變故,恐怕他到現在都以為我還是衛跡的妻子。
如今我回了京城,連落腳之處都沒有。梁允倒是派了不少人勸我回宮,可是深宮於我而言,都是痛苦不堪的回憶,我也不願回去。
沈敬修在一旁靜靜聽著,冷不丁開口:「和我回去吧。」
我下意識就要拒絕。
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父母一直都很惦念你。」
沈伯父和沈伯母都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顛沛這麼多年,也該先回去看看他們。
思及此,我點了點頭。
我和沈敬修到沈ṱù⁶府時,沈伯父伯母都在城外進香,尚未回來,我松了一口氣,窩在屋子裡吃小丫鬟送上來的蓮子沙冰。
蓮子的清甜在口中化開,帶著一點特有的香氣縈繞在舌尖。
這麼多年,還是熟悉的滋味。
我自幼身體不好,每到夏日又愛貪涼,父親管束我,不許我吃冰,我便常溜到沈家求沈伯母。
沈伯母出身江南,性格和婉,最溺愛這些孩子,常常受不住我的祈求,給我盛一大碗蓮子沙冰,還幫我打掩護。
沈伯父一心為國,清廉又不貪圖享受,宅邸還是舊日最簡單樸素的樣子,恍然給我一種回到幼時之感。
一碗沙冰還未吃盡,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沈伯父腳步匆忙走了進來,風塵僕僕,鬢間已添了不少白發。
我還在重見故人的恍然中,沈伯父卻幹脆利落地跪了下來:
「老臣見過太妃娘娘。」
我心中一涼,愣在了當場。
後面跟著的沈伯母和沈敬修也愣住了。
沈敬修淡淡開口:「世人皆知,泠太妃死於山匪內亂之中。」
他又抬頭看了我一眼,抬手奪走了我手裡的沙冰:「你一直不能吃涼,一會兒又該喊難受了。」
沈伯父瞪了他一眼:「我怎麼教你的?君臣有別,你這是什麼態度?給我跪下!」
沈敬修不說話。
我手足無措,連忙去攙沈伯父:「伯父,敬修哥說得對,太妃已死,現在我隻是趙家小女趙音令。」
沈伯父卻依然畢恭畢敬:「君在心中,不在名裡,太妃撫育新君,還朝政清明,陛下尚且尊您為泠娘娘,老臣禮數更不該怠慢。」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沈家家訓向來如此,一連幾代都是這樣的執拗性子,也因此一直深受寵信,手握重兵。
沈伯母看出我的局促,連忙打圓場:「敬修一直把音令當親妹妹疼,這也是關心,是不是啊敬修?」
沈敬修依然沉默,沒有搭腔。
這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脾氣倔。
我隻好拿出殺手锏,眼睛湿潤,長長嘆氣:「沈伯父,太妃這個稱呼對我而言,並非尊號,而是屈辱……」
我本來隻是演給沈伯父看,說了半句,倒真有了幾分哽咽。
沈伯母眼眶紅了,立刻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音令,都怪我們不在京城,什麼都沒幫到你,這麼多年,你受苦了。」
當年梁赫搶我入宮時,沈伯母生了怪疾,一直與沈伯父在外求醫,不在京城。我卻時常慶幸,多虧他們不在,反倒能夠保全,要是真因為進言被我拖累,怕是我餘生也難安心。
沈伯母抱著我哭了一陣,又回頭去瞪沈伯父:「沈循!」
沈伯父嘆了口氣:「先皇行事,著實太過荒唐了!」
這招果然有效,一直到用晚膳,沈伯父都沒再提過太妃一類的話。
沈伯母緊挨著我,铆足了勁兒給我夾菜,而沈伯父和沈敬修仿佛兩座沉寂的大山,一言不發。
我充滿同情地看了沈伯母一眼。
雖然講究「食不言」,但這也太無聊了吧!
還沒想完,沈伯父突然開口:ƭűₘ「對了,今天下午我看你在寫折子,你不是面見陛下了嗎?怎麼又在寫折子?」
沈敬修面無表情地夾了一筷子菜:「我要彈劾衛家父子。」
沈伯母結結實實被湯嗆了一口。
沈伯父火暴脾氣,差點掀了桌子,又看了看我和咳嗽不止的沈伯母,隻摔了一下筷子:「我朝歷來言官彈劾,你一個武將,這是越權!」
沈敬修依然平靜,四兩撥千斤道:「陛下準我進言。」
沈伯父恨不得揪沈敬修的耳朵怒吼:「那是陛下恩寵,我們做臣子的,卻要有分寸,不能負了皇恩……」
沈敬修放下碗筷,行了一禮:「謝父親教誨。我吃完了,還有公務要處理,兒子先告退了。」
沈伯父一拳打在棉花上多虧了沈伯母給他順氣。
第二天,我終於知道了沈敬修彈劾衛晟的內容——
投靠西丹那個內侍,竟然是衛晟安排人放過去的!
這下我也想掀桌子了。
之前我隻是覺得這老家伙圓滑世故長袖善舞,沒想到竟如此不知廉恥陰損下作,當年把我拱手獻給梁赫,現在怕我報復,又推波助瀾,巴不得讓我離開大梁,死在西丹。
甚至不惜蓄意挑起兩國桎梏,拿大梁子民的性命要挾我和梁允。
無恥之尤!
幸虧賀蘭奚抓住了內侍,把消息遞給了沈敬修,揪住了他的狐狸尾巴。
這件事,說小點是私縱罪奴,膽大妄為,說大了,那是通敵叛國,可株連九族。
沈敬修這一擊果然夠狠,據說梁允在朝堂上大怒,現在衛晟還跪在殿外請罪呢。
因為這件事涉及通敵,沈敬修自請帶人搜查相府。
隻可惜,這老狐狸畢竟修煉了幾十年,府裡幹幹淨淨,倒是有不少他「鞠躬盡瘁」的實證,沈敬修一肚子火,卻抓不到實在的把柄。
我猜測梁允肯定是還沒把衛晟的黨羽料理幹淨,暫時還不能把他連根拔起,否則憑我們多年的默契手段,就算他把府裡收拾得再幹淨,我們也能給他加進去東西。
果然不出所料,下午衛跡又去請罪,「正好」有大臣在面見梁允,先把衛跡摘了出來。
衛晟那邊也是一口咬定,隻是跟內侍有舊交,禁不住他哀求,被他蒙蔽,幫他行了方便,沒想到他會投敵又說出關覓不是真太妃的事情,至於自己的兒子衛跡,更是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哦,也是。衛跡新娶的妻子,可是戶部顏尚書的千金,當年我剛被梁赫奪去,顏侍郎就巴巴地嫁女,其中的利益關系倒是算得明白,難怪翻身一躍,直接從侍郎變成尚書了。
梁赫那個腦子,這麼多年都幹了什麼啊?得罪鄰國強奪臣妻縱容奸臣結黨營私,給梁允留了這麼大個爛攤子。
不過梁允也是有魄力的,即使摘出去了衛跡,他還是把衛晟的實權一免到底,表面上「朕心恤之,準其頤養天年」,實際上直接把衛晟免職了,不過象徵性地留了幾個嘉獎封號撐撐門面。
我以為這件事也就是這樣了,雖然可惜沒有釘死衛氏,但也算咬下一大塊肉。
結果沒想到隻過了一日,竟然有人彈劾沈敬修。
這回是言官彈劾的——
說是放肆恣意,竟依仗皇恩胡作非為,趁著在衛府搜證的時候,把衛跡毒打了一頓。
我震驚了。
衛跡那可是標準的文弱書生啊,當年他和沈敬修一文一武,分別在我們家兩側,一度傳為京中美談。
就他那小身板,能禁得住沈敬修的一拳嗎?
沈敬修理直氣壯:「我就打了他一拳!」
對上我的眼神後又慫慫地補了一句:「……還有幾腳。」
沈伯父竟然難得沒有罵他,竟然也拍手稱快,憤憤啐了一口:「苟且偷生,當年音令嫁給他,不是讓他這麼糟踐的!」
這父子倆,唉,都是個直性子。
想了想,我還是把沈敬修揪到了自己的屋裡。
剛掩上門,回頭正對上沈敬修亮亮的眼神。
仿佛一隻等著獎勵的大狗狗。
我瞪他一眼:「誰說我要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