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修的嘴角肉眼可見地耷拉下來,眼裡的光也熄滅了。
他梗著脖子不理我。
我於心不忍,隻好放柔了語氣:「你不能這樣,太明目張膽了,被言官揪到錯處,又要被他們說好久。」
我給他順毛:「就算你想打他,也要等月黑風高的時候,套個麻袋扮個飛賊,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多解氣,想打幾下打幾下。」
沈敬修臉色好看了一點,然後又悶悶道:「那不一樣。」
「就是我打的他,才讓他長記性。」
「連妻子都護不住的軟骨頭,活該被打。」
算了,沈敬修一根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懶得跟他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反正梁允會替他收拾殘局的。
更何況,之前我還努力說服自己各種替心中的少年郎開脫,現在沈敬修打他一頓,我唯一的感受就是——
爽!
什麼善解人意什麼兩兩保全,憑什麼我就要理解每一個人然後自己受委屈?
我放軟了語氣:「那你下回別這麼衝動了,好不好?」
沈敬修沒有搭腔,伸出一隻手。
「怎麼?要跟我擊掌為盟?」
「手疼,打他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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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碰瓷吧?
大哥你前兩天打的人,今天跟我說手疼?
而且你是大梁的大將軍诶。
我「呵呵」了兩聲:「你不是說他是軟骨頭嗎?軟骨頭打著也疼?」
沈敬修眼神真摯:「人渣打著疼。」
幸好梁允這個好孩子讓吾心甚慰,對於言官的彈劾,他語氣真誠,溫和中又帶著威壓:
「沈將軍一心為國,沈家更是世代守衛邊疆,聽不得通敵之事,一時衝動也是有的,回頭朕會訓誡他的。」
言官被堵了個結實。
五天後,傷剛剛好的衛跡早上剛剛在朝堂上接受了皇帝陛下的親切慰問,晚上就在府中遭遇飛賊毆打,再次一病不起。
收到消息的我看向沈敬修:「孺子可教?」
沈敬修卻搖了搖頭:「不是我。」
這熟悉的作風。
我點了點頭。
梁允,真不愧是我一路扶持上來的好大兒。
6
隻是這朝堂上的事,光打人是解決不了的,總不能定期打衛跡一頓,讓他總也爬不起來吧。
衛晟那個老東西,雖然被免了官職,但住在京中,借著親家顏尚書的勢,很成氣候。
梁允把密報遞給我:「這顏尚書,比衛晟還難對付,政績斐然兢兢業業,平日也是兩袖清風,頗有才華,能到尚書之位,也不全是依仗衛家的緣故。」
我與梁允在宮中相依為命,他在朝堂我在後宮,彼此掩護互相配合,早就形成了默契。
這次回京,他數次召我商議,反正大局已定,我不欲多管,用「女子不幹政」搪塞他,他微服出宮,理直氣壯:
「泠娘娘的見地比朝堂那群老家伙強太多了,別說女子不幹政,當初就算在後宮,不也是把朝堂翻了天嘛。」
他初登基,可信的人不多,再加上沈敬修揭發的衛晟一事著實氣到了我,我便再插插手,幫他出出主意。
我掃了一眼密報:「顏尚書要真是兩袖清風,就不會在我被奪進宮半年多,就忙著把女兒塞給衛跡了。」
「我聽說你新提了個翰林學士?可用之才嗎?」
梁允搖搖頭:「才華倒是有的,主要是家世極好,用來制衡而已,他叔父是佟參知,祖上也是用爵位的。」
我笑了:「我記得顏尚書還有個嫡女吧……」
話說了一半,梁允也笑了:「續弦生的,比衛跡的妻子顏九娘小兩歲。」
「正好,可以和佟翰林認識認識。」
翰林學士的職位雖然不算很高,但可以常伴君側,不僅是才華橫溢的象徵,也往往代表著君王的寵信與重用。
於公,是炙手可熱的寵臣;於私,京中閨閣女以才貌雙全為榮,當年我與衛跡吟詩作對神仙眷侶,一度名動京城,而如今的顏九娘也是頗有才氣,同父異母的嫡妹,自然也能出口成章,翰林學士對於她的吸引力,應該夠大吧。
回到沈府時,府中下人都在院中來往忙碌。
沈府一向素簡,現下卻在園子裡布了很多燈。
尤其是我的院子,饒是上元節我也沒見過這麼多的燈。
布燈的小丫頭青盞是府裡的舊人了,一直侍奉著沈伯母,機靈又能幹,沈伯母就派她來貼身照顧我,此刻答言道:「是沈將軍吩咐的,說姑娘怕黑,讓我們多布些燈。」
我問道:「沈將軍呢?去軍營了嗎?」
青盞吐了吐舌頭:「躲出去了。」
「沈將軍這次徵戰越國,立了大功,京中都說將軍不日便會封侯,將軍又一直沒有娶妻,媒人都要把門檻踏破了。」
的確,沈敬修比我還長幾歲,早就過了娶妻的年紀,這麼多年,卻一直未娶。
不過——
我認真分析:「沈將軍多年一直在邊域,也沒什麼機會回來娶妻。」
青盞搖頭:「才不是呢,夫人給將軍看中了好幾家的姑娘,還寫信給他,然後將軍就回一句什麼山水的,把夫人氣壞了。」
什麼山水?
我試探著開了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對,就是這個!」
我心中一動。
沈敬修數日不眠不休,從越國邊境一路趕到山匪那裡救我,又與賀蘭奚合作,回頭彈劾衛晟、痛打衛跡,如此種種,我也動過少女心思,是否沈敬修對我有意,還是因著舊日情誼,像沈伯母說的那樣,把我當妹妹疼?
而且,「曾經滄海難為水」,這真的是沈敬修能寫在信上的?以前我們在一塊時,衛跡文採斐然,好讀書吟詩,也喜歡搜集曲譜,沈敬修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一連氣走了好幾個先生,除了兵法,剩下的書連翻一眼都難,素日的詩會他也常是在軍營訓練,即使被沈伯母強壓著過來認識京中貴眷也是抱著肩膀靠在一邊,顯得格格不入。
京中年齡相仿的少爺小姐,沒有不怕他的,我與他相熟,有時候追逐打鬧間,就躲到他後面,他抱著劍隻微微站直,就把來人嚇跑了。然後我就在他身後笑彎了腰。
可是除此之外,他都極少與我說話。
沈敬修啊,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二十日後,梁允在京郊的風荷池設宴,邀官眷遊賞避暑。
梁允隻是略坐坐就走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多事之際,他不宜在外太久。
更何況他走了,才方便我下一步行動搞事。
佟翰林與顏姝悅一見鍾情,你來我往,頗有些情意綿綿的意思在。
顏尚書自然也是志得意滿,一個女兒嫁給了舊權臣衛晟的兒子,而另一個女兒則與新貴佟家有了關系,如今朝堂上,誰不給他幾分薄面?
隻是相比之下,衛氏一族的日子就ṱūₕ不太好過了。衛晟免職,他們沒了主心骨,本想著仰仗顏尚書,結果他卻隱隱有投靠新貴之意,一時人心浮動,各懷鬼胎。
據密報,衛跡與顏九娘也鬧了幾次。
顏九娘跟她妹妹不睦,眼下見她妹妹有了更好依仗,父親對妹妹的態度也是大轉變,她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
說曹操曹操到,還沒想完,抬頭便看到了顏九娘,周圍還有不少京中貴女。
看樣子,多是她閨閣朋友。
其中一個女孩,一身素藍織錦,帶了一對小巧的蝴蝶流蘇,看上去活潑可愛,說出的話卻滿懷惡意:
「喲,這是哪位,不知道怎麼稱呼呢?」
「趙小姐、寄居在沈家的可憐蟲,還是,太妃娘娘?」
說實話,入宮這麼多年,與這些打扮華貴的女人面對面扯頭花,我經歷過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相比這些人,宮中女人更貴氣、更漂亮,也更狠毒、更防不勝防。
對於她們這種無意義的挑釁,我幾乎都不用費什麼腦筋。
我微微一笑,半真半假地調侃道:「或許,也可以叫我衛夫人。」
顏九娘臉色立刻變了。
周蕊伸長了脖子:「你不要臉!」
連帶著蝴蝶流蘇都撲騰了起來。
我笑意盈盈地看向顏九娘:「衛跡明媒正娶十裡紅妝,我們一沒和離,二無休書,我想破鏡重圓,有何不可?」
我雖然面上帶笑,說這話卻是忍著惡心。
我被奪走半年就立刻續娶,與沈敬修一比,更是讓我意識到了他的懦弱無能。在宮中支撐著我的那層裝點錦布被生生撕開,我才意識到過往「大度」的自己多麼愚蠢可笑!
破鏡重圓?
呵。
不過,要推顏尚書一把,隻能出此下策。
他在衛跡與佟翰林之間搖擺不定,我就讓他知道,與衛家的「聯姻」,並不可靠。
顏九娘語氣輕柔:「太妃娘娘說笑了。」
我勢要把囂張跋扈進行到底:「沒有說笑,可惜我這人心胸不夠寬,怕是不能讓顏小姐做妾呢。」
周蕊一甩袖子:「你也配在這裡!惡毒女人,我早就知道,你害死過多少人?先太子還有皇子,有多少死在你手裡,你們才爬上來的?」
周圍的女子臉色俱是一變。
顏九娘趕緊扯了一把周蕊。
蠢。
我本就知道周蕊不聰明,沒想到竟然蠢笨到這種程度?
這不是上趕著給我送人頭嗎?
顏九娘趕緊屈身行禮:「蕊兒一時口不擇言,胡言亂語,娘娘恕罪。」
我卻全無了笑意:「口不擇言還是聽人教唆?竟然敢妄議朝政,誹謗當今聖上得位不正?周姑娘閨閣之中,如何聽得這胡言亂語,怕是周大人沒少言傳身教吧。」
周蕊終於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跟著跪了下來。
我終於露出當年攪弄後宮的威儀來:「泠太妃早已死在山匪內亂中,如今的我,不過是寄居沈家的趙家小女。隻是周小姐如此妄言,怕是任何一個大梁子民都不能容忍吧。」
我早就提醒過衛晟,我趙音令Ṭũ̂ₜ能從宮中活著出來,早就不是任人宰割的閨閣女了,可是總有人跟他一樣拎不清,全當閨中女兒爭吵鬥嘴。
那就勢必給自己家族惹來殺身大禍了。
給顏九娘這邊攪完渾水之後,我按照小廝的報信繞去了蒹葭叢後的小亭。
衛跡果然在那裡。
他站在亭邊,反復摩挲手上的一根玉簫。
我輕輕提起羅裙,小心翼翼地踩著石橋進了亭子。
衛跡見了我,驚訝不已:「你怎麼來了?」
我含情脈脈、笑容親切,仰著頭用溫柔似水的眼神看著他:
「聽說你近日與顏九娘感情不和?」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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