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修冷笑一聲:「當年能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讓出去,還指望他能守住城。」
我好笑地看他一眼,我這個親歷者都把他當作陌生人了,沈敬修倒是一如既往地替我憤憤不平。
隻是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禆城如果守不住,京城就會告急。
問題是,洛門軍數萬之眾,京中駐軍加起來也就一萬左右,根本無法匹敵。
越國在南部虎視眈眈,平越軍肯定不能調度,西丹雖然與大梁修好,但是那邊的駐軍遠水不解近渴,晉地剛剛平穩,晉世子嘴上說效忠,但人心難測,一旦有二心,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也不敢用。
這樣一來,我們根本沒有去救京城的兵力。
我急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卻發現沈敬修淡定得很。
「怎麼辦啊現在?」
沈敬修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眼中醞釀著說不清的情緒。
良久,他開口道:「音令,我有私兵。」
「什麼?」
我霍然起身。
官員豢養私兵是大忌,因為一旦養了私兵,唯一的用處就是——
造反。
沈敬修目光深深:「音令,就是你想的那樣。」
「當年,梁赫強逼你入宮,勸諫不得,阻止不得,這是唯一能救你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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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梁赫手段狠辣,隨心所欲,當年奪我入宮,不是沒有非議和進諫,隻是來一個殺一個,久而久之,大臣們都噤若寒蟬,不敢再提。
那個時候,沈敬修要是開口,恐怕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我一面慶幸沈敬修審時度勢,沒有以卵擊石,卻又被深深震驚到,他竟然真的會铤而走險,豢養私兵。
假如我沒有先下手扶持梁允上位,難不成他還真的要造反嗎?
沈敬修看出了我的想法:「是,隻需等時機成熟。」
我感覺我似乎從未真的認識過沈敬修。
或者,我一直低估了他對我的感情。
沈家世代忠良,沈敬修從小就被嚴苛教育,能徵善戰而又沉默寡言,似乎隻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可是他卻能看清形勢,看透梁赫,竟為了救我,選擇了唯一一條可行的卻是要賭上滿門清譽和性命的道路。
我何德何能至於如此,若是一朝失手,我的良心如何能安?
我後知後覺地惶恐不安。
沈敬修扶著牆站起來:「音令,你不必有什麼負擔,我豢養私兵並非隻為你,沈家家訓忠君愛國,忠的是明君,先帝倒行逆施,國家已危在旦夕,我自幼讀書,帝太甲殘暴無行,伊尹放逐之,大丈夫忠君愛國,當明辨是非。我從沒想過謀奪帝位,隻是當初如果先皇繼續荒唐行事,用不了幾年,國家必然會大亂,我也是深思熟慮之後的。」
話雖然在理,可我依然沒有想到,在我入宮水深火熱之時,千裡之外會有人如此真心掛念我,竟有這些我不曾知曉的心意。
「我手中的私兵離洛門不遠,目前至少可以調度兩萬左右,與京城裡應外合,差不多可以平叛。」
然而我的心並未放下,反而更加懸了起來。
用私兵解了京城之圍,梁允會怎麼想?
梁允雖是我一手扶持,心境澄明,但畢竟是天子之身,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可能允許一個曾有造反異心的將領存在。
這次解圍,不是居功,分明是催命符啊。
我一把握住了沈敬修的手:「事情結束之後,我隨你進宮。」
沈敬修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我的顧慮:
「陛下知道此事。」
「扳倒衛晟之後,我進宮向陛下稟明一切,陛下考量,以備不時之需,沒有將私兵收編。」
「音令,你沒有看走眼。」
二十日後,我終於回到了京城。
梁允在御書房批奏折,經此波折,愈發有了天子的沉穩氣概。
還沒感慨完,梁允就拿著兩張紙走了下來,獻寶似的給我看。
他打算正式加封沈敬修為侯,還要賜給我一個寧國夫人的一品诰命。
他朝我邀功:「你這個比他還高半級,以後他欺負不了你。」
我卻沒有和他打趣的心思,我隻想知道他對沈敬修的態度。
梁允沉默片刻,抬眼看我,語氣堅定:
「沈敬修頂天立地,錚錚鐵骨,於國於君,他當初也是審時度勢,自有機杼。」
「於私,能以世代清譽做賭,為泠娘娘做出這樣的決斷,朕……自愧不如。」
「雖然沈將軍把兵權全部交還給了朕,但日後若有兵事,朕用人不疑。」
尾聲
我被封為寧國夫人的第二年,梁允大婚。
令我意外的是,他真的隻立了皇後,而無任何妃嫔。
選後的時候朝臣各有人選推薦,梁允又想來拖著我給他出主意,被沈敬修搶先把我帶走遊山了。
等再見到梁允,他還向我舊事重提:「我隻娶了一個,免得你看她們扯頭花。」
語氣與舊日一樣,但我總覺得有幾分微妙的不同。
似乎帶著不易覺察的妥協與釋然。
衛晟回了老家,臨行時,梁允恢復了他的一些虛銜,還給了不少賞賜。
畢竟他的獨子死守禆城,為平叛立下了功勞。
說起來這也是讓我非常意外的一件事,平日溫吞到有幾分軟弱的衛跡,在禆城被圍時卻帶城中兵民殊死抵抗,在沈敬修援兵到達前殉國了,為平叛爭取了時間。
沈敬修不情不願地帶我去他墓前祭拜,抱著肩膀站在一旁,臉冷得能結冰。
臨走之前,卻滿面寒霜地也上了一炷香。
他輕哼一聲:「算他有幾分大丈夫的骨氣。」
沈敬修依然在文墨風雅事上一塌糊塗,但是習慣性地盯著各家書肆,古籍孤本全被他一網打盡,還熱心腸地幫我搜羅各種品類的蘭花,拿著鏟子幫我往花盆培土。
作為回禮,我到底陪他去校場射箭。
一開始連弓都拉不開,直到換了一個稚子弓,連發五箭,沒有一個在靶的。
他在一旁睜眼說瞎話:「夫人進步神速。」
怕黑的毛病依然沒有好,每天晚上他都會反復幫我確認燭火。
冬日夜長,燭火總是會早燃盡,幸好一切安寧之後,我睡得安穩,等燭火熄滅,早已睡熟。
也有特殊的情況,那就是沈敬修太能折騰,眼見著燭火搖曳,蠟淚流淌殆盡,他卻依然不肯放我睡覺。
燭火搖搖欲熄,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換一根蠟燭,卻被他殘忍鎮壓。
他有力的雙臂緊緊抱住我:
「音令別怕,我在。」
黑暗的窒息感漸漸被熾熱驅散,曾幾何時在我夢中反復出現的威逼恐嚇,也漸漸被一聲聲「我在」佔據。
從衛夫人到泠太妃再到寧國夫人;
我終是遇到了自己的良人。
番外·衛跡
京中貴女多嬌縱任性,可是音令跟她們都不一樣。
她落落大方,才華橫溢,更彈得一手好箏,趙家與衛府,一牆之隔,我常常躲在牆邊聽她彈箏。
趙伯伯無子,迎來送往,我與另一側相鄰的沈家哥哥常去幫忙。我爹是不同意我與趙家來往的,畢竟趙伯伯無子,在他看來,日後沒有靠山,對我們家沒什麼用處。但他讓我趁著機會與沈家兒子搭上話,他們家是將門,前途無量。
可是沈家兒子比我們都大不少,身體壯碩更是不苟言笑,每次在趙家見了他我都要膽顫幾分,音令卻全然不怕他,趙伯伯不許她出來見客人,她就常常躲在沈敬修後面,偷眼往前看。
沈敬修面沉如墨,卻悄然移動,把她結結實實地擋住。
不過音令還是更喜歡和我在一起,我常會幫她改詩,生辰的時候,她送的紫砂香爐最得我心。
詩會的時候,音令一襲粉裙配銀绦,頭上是簡單的飛雲簪搭素色流蘇,妙語連珠,佳句頻出,顧盼生姿間,比春日的桃花還要動人。
我喜歡她,下定決心要娶她。
定親比我想得更加容易,我們兩情相悅,父親雖頗有微詞,但也沒說太多。
隻是定親那日,一向少言寡語的沈敬修把我帶到了沈府後院,張弓拉箭,百步穿楊,十支箭個個穩中靶心。
「好好待她。」
我當然會好好待她ƭũ̂²,婚後的日子更是如膠似漆琴瑟和鳴,隻是沒有想到,許是上天妒忌我們恩愛,竟讓她在宮宴被皇帝看中,扣入後宮。
我在殿前跪了一夜,滿心都是過去的恩愛日子,父親來拉我,我不肯離開,卻被他帶來的人砸暈。
昏過去之前,我看到音令的小丫鬟被父親帶進了殿中。
父親跟我說,女人多的是,衛家卻隻有我,我肩負振興衛家的責任,不能執念於兒女情長。
更何況,陛下決心已定,我就算跪死,又能改變什麼呢?
對啊,我什麼都做不了,隻能怪命運不公吧。
很快我就續娶了九娘。一開始我覺得對不住音令,後來想想,音令在宮中,怕是早已鳳冠霞帔,我也要往前看了,更何況九娘才貌雙全,溫柔小意,我漸漸習慣和她在一起。
再見到音令的時候,她已經成了泠太妃,隻是當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的眼裡是我讀不懂的悲戚。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多想。
音令,你不應該怪我,我也沒有辦法,要怪,你就怪命運弄人吧。
沈敬修的來訪在我的意料之外,闊別多年,他比以前更加冷肅,見了我,一拳砸在我的胸口,若不是其他人攔著,我毫不懷疑他會打死我。
我躺在地上,低聲為自己辯駁:「我和沈將軍不一樣,我隻是一介書生,我做不了什麼。」
沈敬修冷笑一聲,把幾案的書掃落在地。
「你說這話,都對不住讀過的那些書!」
書籍落地,在我面前砸開。
離我最近的一本向上攤開。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孟子》。
我為我的懦弱和無能找的借口,此刻被生生地撕開。
禆城被圍,城內的弓箭已經耗盡,全統領一遍遍進來請我早下決斷。
我手裡還握著顏祝給我的信,雖然我們兩家早已翻臉,但因著翁婿之誼,隻要我率城投降,必有封賞。
全統領跪在地上:「巡按,我們已無退路。」
不。
還有一條路。
「把所有可用的武器都搜羅出來,隨我,死守禆城。」
「……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