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等了許久,等到腿直打戰,才等到舞會散場,金綺醉醺醺地走出來。
我攔在她面前,正色地同她道了歉。
金綺要笑不笑地望向我,「誤解、非議我的人,沒一千也有八百,不缺你一個。」
話雖如此,她又抬起頭,輕吐了口氣,「能來認錯的,倒隻有你一個。」
她看向我,無聲地笑了笑。
那以後,我便同金綺熟絡起來,更覺得慚愧——金綺絕不如外表這般,或者說,她就是如外表一樣,美麗又兇悍。
金綺對我的衣著十分不滿,幾次三番洗腦後,我小心翼翼修剪著裙擺。
「再剪一寸!你是用手指甲量的嗎?再剪一寸也不會露屁股啊!」
金綺不但對我的衣服不滿,對我的頭發也不滿。
又是幾次三番的說服拉扯,我稍稍剪短長發。
趁人不在,拉上窗簾,悄悄卷了卷……
金綺說我雖接受了新式教育,但骨子裡依舊脫離不了傳統。
裙子改短、頭發打卷,隻是第一步。
後面的二三四五步,我被牽著走、推著跑。
半年後,我不但改頭換面,還被「教唆」著做了許多先前不曾,也不敢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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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家裡的信上,寫了這許許多多,以為父親和兄長會不悅。
可回信來時,父親兄長都勸我,要與金綺交好交心。
這樣的女子在這樣的世道中,堪稱傳奇。
10
留洋期滿,我即將回國時,最舍不得她。
金綺比我灑脫。
校內鍾樓頂上,她點燃一隻細細的煙,邊抽煙,邊低笑。
「初見你時,隻覺得你長得好看,但也隻是好看。」
「一言一行,像用尺子丈量出來的,刻板又乏味。」
「可你這人,又有那麼點與眾不同。那日,別人背後說我浪蕩,你卻反駁,說我是明豔……這話,我聽見了。」
「從那時起,我便關注你,看來看去,我發現我們或許是一類人。隻是我骨頭夠硬,你脾氣溫軟,但無論如何,我沒看錯人。」
「你明日啟程,要回國去了。」
「隻盼你,隨心所欲,隻盼你,勿忘知己。」
我脊背輕靠在她背後,仰頭望向月色。
「知己勿忘,再見有期。」
11
輪渡停靠在滬寧港口。
父兄對我的衣著沒有不滿,隻是擔憂。
「北風起了,好歹披件鬥篷,怎麼還露胳膊呢,著了涼可怎麼好?」
回到祖宅,一團白軟衝進我懷中,奶聲奶氣喊我母親。
我走時,微竹還是個嬰孩。
我回來時,他也長這麼大了。
我與家人分別兩年,正在其樂融融時,電報發來。
應扶回國了。
應扶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帶了一個年輕女人。
那女人容貌靚麗,一襲洋裝,拎著珍珠手袋,戒指、項鏈、耳飾,樣樣不缺。
美則美矣,隻是浮豔,遠不及金綺那朵人間富貴花。
應扶的裝扮也變了,西裝皮鞋,頭上抹了發油。
進了正廳,他隻說了一句話:「我要離婚。」
12
應扶握著那女子的手,面無愧色。
他父親重重將拐杖杵在地上,「你說的什麼混賬話?!」
「爸,我考慮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我和謝雨微沒有感情,是純粹的包辦婚姻。」
應扶說完句話,終於正眼看我,「念在你這些年,照顧老人孩子的份上,我給你體面。不休妻,隻離婚。」
「混賬東西!」
我父親氣得臉色白發,指著應扶吼道:「謝家供你留洋,雨微為你生子,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的?!」
我安撫著父親,神色既平淡又鎮定。
「應扶,你想清楚了,一定要離婚,是嗎?」
「是。」
應扶毫不遲疑。
「我和婉婉真心相愛,這也不是舊社會,沒有三妻四妾。我隻要一夫一妻的感情,給她尊重,也給你交代。」
聽他這話,我非但不氣,反而輕笑出聲。
「我是你的結發妻子,你和她卻是真心相愛,她既不是你的妻,也並非你的妾,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沒名沒分地跟著你?」
「你對她的尊重,便是讓她連個妾都算不上?」
13
那女人臉色一沉,輕蔑看我樸素的居家衣裳。
「你以為誰都像你,還活在封建年代?開口就是妻妾的,我們是情侶,自由戀愛的情侶!」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應扶的母親與我母親饒她不得。
雞毛掸子、長杆煙袋,一通招呼。
應扶哪容得別人打他的心上人?又是護,又是喊,百年謝家的正廳裡亂成一片。
我閉了閉眼,開口道:「夠了。」
聲音不夠大,沒能阻止他們。
我冷靜端起瓷杯,重重摔在地上。
「夠了!」
漠然冷森的聲音伴隨瓷器碎裂聲一同響起。
眾人住了手,都看向我。
我一字一句道:「大哥,取紙筆。」
我迅速寫了幾行字,寫完後,扔到應扶身上。
應扶看了一眼,臉色巨變,「休書!?」
我冷漠說道:「當初你入贅謝家,是我謝家的人,別人婚姻平等,夫妻離婚,但你還不配!休書拿走,從今天起,你不再是謝家的上門婿,更不是我謝雨微的丈夫。」
應扶最是要自尊的人,當下便要撕了休書,卻被他父親阻攔。
「雨微。」
應伯父慚愧不已,「是我沒教好應扶。你要休夫,便休夫吧。」
「爸!」應扶不服地低喊。
應伯父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不知感恩的畜生!」
應扶捂著臉,滿眼不可置信。
但那已經不是我該管的事了。
14
應扶帶著他的真愛與父母去了滬寧。
臨行前,他恬不知恥再次登門,想見一見孩子,被我大哥領著僕佣打了出去。
那是謝家的孩子,和應扶沒半點關系,再敢上門就打斷他的腿!
兄長氣呼呼回來時,我正在花廳裡看書。
不舍得讓我難過,他隻挑寬慰的講。
我雲淡風輕,絲毫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雨微,別這樣,想哭便哭出來,你這樣……」
「大哥,」我更覺得好笑了,「你覺得我會為那樣一個人要死要活?抑或者,我求他不要拋棄我?」
不等兄長答話,我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若是三年前,我大約會覺得難過,畢竟那時我也隻聽父親的話,與他結婚。雖不曾有過『夫尊妻卑』的念頭,心裡卻希望能成就他。可現在想想,憑什麼?為什麼?」
「我謝雨微出身名門世家,這一路走來,哪一樣不比應扶強?」
「我為什麼要嫁他?憑什麼要嫁他?他又何德何能得我為妻?」
「他出軌變心對我來說倒是件好事,」我輕翻了一頁書,「去父留子,正合我意。」
兄長久久不言。
我抬眸彎唇,「大哥覺得,我這樣想不好?」
兄長搖搖頭,愛憐地摸了摸我的頭發。
「你這樣想,才該是合乎常理。江南謝家教養出名門貴女,眼界開闊,氣頂雲霄,本就不必受任何委屈。」
15
驟然婚變,我雖不受影響,父親卻被氣出病來。
謝家久居江南,百年來靠水吃水,經營內陸航運。
早在幾年前,父親就有意將家中產業託付子女,如今他病了,生意上的事更需有人出面。
兄長是家中長子,卻不耐生意瑣事。
我回家後,他便報了軍校,不日要去羊城。
父親對我放心,放權。
我花了半年時間整合航運,將這一攤子的家族生意,變為運輸公司。
總部定在金陵,依託四通八達的長江水系,如蛛網般設立運點。
不到三年,便壟斷了半個國內航運。
彼時兄長已從軍校畢業,去北方做了軍官,父親與母親也頤養天年。
看似順風順水,卻不知暗流湧動。
國際形勢並不樂觀,不安的硝煙味隱隱傳來。
我與父親提出,要變實體經濟為金融經濟,開設銀行,儲存黃金。
父親對我的提議全盤應允。
次年冬天,我飛抵香江,開設銀行。
謝氏囤積五代,數百年的財富,化為黃金,在我的運作下,有條不紊轉移至香江。
不久後,北方驟變,傳來戰報。
16
與兄長再見,是在戰後第二年。
華夏大地焦土萬裡,戰火燎過半個九州。
兄長瘦了許多,穿著筆挺軍裝,見到我時,又伸手想摸摸我的頭發,卻遲疑一頓。
他手指裡都是泥土,皮膚皲裂黝黑,與我一襲皮毛大衣的光鮮亮麗全然不同。
我隻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大哥。」
兄長眼眶一紅,指尖顫抖不停。
我這次來,是商談南北航運的物資與軍火。
「如今軍費緊張,恐無力負擔……」
「無須負擔。」
我從容淡淡,「國破家何在?」
兄長松了口氣,神色漸漸明朗,「你雖在香江開設銀行,但國內航運不可斷,金陵還需有人運轉。我上了前線,斷沒有退下來的道理,後方諸事,全賴你操持。」
我將父母幼子送往香江,獨自一人留在金陵。
十裡秦淮,不聞炮聲。
我與商場伙伴周旋其間,自然是謝氏總裁大小姐的優雅高貴、風光無限。
背地裡,我隻想賺錢。
錢太重要了。
戰火,燒的是人命、國力和鈔票。
17
與我猜測得差不多,這場仗打了幾年不見消停。
那年元旦,父母將微竹帶回金陵,與我團聚。
元旦剛過,我有事要去滬寧。
事情還未處理完,便傳來金陵淪陷的噩耗。
緊接著,是一通如喪鍾般的來電。
掛斷電話,我閉著眼,隱去呼吸間的顫抖,冷靜吩咐手下人。
「安排飛機,馬上啟程,回香江。」
「是。」
就在我即將離開時,公館外傳來一聲聲嘶吼。
這聲音,我已多年不曾聽過。
「我要見謝雨微!讓我見謝雨微!」
「大小姐?」手下人詢問。
「讓他進來。」我淡淡道。
應扶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他穿著洗舊的西裝,踩著脫漆的皮鞋,頭發稀疏,臉色枯黃,像飽經風霜與生活苦楚,早沒了年少時的清傲自詡。
我披著一段狐狸毛,穿了襲絲絨旗袍,高衩開到大腿,正端著骨瓷杯喝茶。
「……」應扶望向我,驀地怔了怔。
我垂眸看向杯中茶湯,淡淡地問:「找我有事?」
應扶抿了抿嘴唇,挪開視線,又挪回來,兩步走向我。
「金陵淪陷,你可知道?」
「知道。」我答。
「救孩子!救微竹!」應扶大喊。
18
「大小姐。」
手下人低聲說:「行李整理好了,飛機也安排妥當,隨時可以離開。」
我放下杯子,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