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應扶攔住我。
我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回香江。」
「你瘋了!」應扶失控大罵,「金陵淪陷,你父母、我兒子都在那裡,你卻要走?!你貪生怕死!不配做人!」
聽他這麼說,我不由冷笑,「你兒子?你提出離婚時,沒料到真愛不能生育,現在倒是想起這根獨苗了,可你一個被我休棄的贅婿,哪來的資格說那是你的孩子?」
應扶臉色大變,「你,怎麼知……」
「我沒興趣知道關於你的任何事,可你那位真愛是生意圈裡的交際花……有名得很。」
「謝雨微!」應扶暴怒吼來。
我眼中沒有應扶這螞蟻般的存在,轉身要走。
「你站住!站住!」
應扶失控地抓住的手腕,眼睛裡血絲遍布,「微竹是我的唯一的骨血,你要救他,你必須救他!」
我蹙眉讓他放手,他卻死死不松。
來回拉扯兩次後,我耐心用盡,抬手一耳光打了過去。
應扶沒料到我會動手,震愕中,又被我一把抓住了衣襟。
他比我高出許多,卻佝偻著身體,嘴唇發顫,「你……」
「金陵淪陷,東寇侵佔,謝家航運被迫中斷,多少物資運不到戰場,分分秒秒都在死人!」
「你以為我不想救家人?可你知不知道,要救他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Advertisement
「要我調運南北航線,為敵寇所用,絕不能夠!」
「不要說留在那裡的是我父母、我兒子,就是我謝雨微自,也就無非一死罷了!」
19
我丟下應扶。
他整個人逶坐地上,失魂落魄。
對這個託付過終身的男人,我早已心如死灰,如今看他這樣,隻覺可悲、可笑。
「金陵已然淪陷,滬寧近在咫尺。」
「我還不能死。」
重新拉好滑落的狐皮披肩,我轉身要走。
「你不能死,就犧牲了微竹!」應扶聲嘶力竭地喊。
我沒有回頭,語氣已恢復了淡漠平靜,「亂世之中,沒有誰是不能犧牲的。」
走出公館大門時,背後一聲聲地傳來應扶的謾罵。
我步履堅定,隻在須臾間停頓片刻,看向金陵方向。
而後,再不猶豫,毅然離開。
我飛抵香江當晚,又接到了電話。
對方很有禮貌,全然不似侵略者,彬彬有禮地對我說,已安頓好了我家人,並期盼能與我合作。
我比他更有禮貌,全然不似被侵略者,笑語晏晏地與他虛與委蛇,但不答應任何條件。
掛斷電話後,我坐在沙發上久久沒有動作。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也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留洋國外時旁聽過的神學課。
人的靈魂重量不同,越是純淨,越是輕盈。
冷酷果斷地放棄至親——我大概,是個沉重的罪人了。
20
或許是為了讓我屈服,不久後,我又收到了父親的親筆信。
那封信寫得很平淡,言之無物。
我將信紙對折再對折後,斜向辨認。
【國祚傾,如覆巢,若滅,則無完卵。
父已朽,不比萬萬同胞。
微竹,謝氏之後,無懼。
吾兒雨微,不可動搖。
今雖百死,無悔也。】
父親已做好了死的準備,就連微竹也不曾怕過。
我釋然也無奈——這樣的亂世,沒有誰是不能犧牲的。
自看到那封信後,我比先前更高調了許多。
不但出席各種晚宴,還將香江銀行的名號打得無比響亮。
我想用這種方式保住家人。
搖尾乞憐從來無用,要以實力震懾對方。
與此同時,我運營著金融籌碼,悄悄兌換物資。
將拉開大幕,臺上唱熱鬧的戲,臺下做危險的事。
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21
再見到金綺,是在一場東亞商會的義賣晚宴上。
她拿出許多珍奇,一個晚上變現兩箱黃金。
我不動聲色地與她對視了一瞬後,默契抬價。
晚宴結束,我坐上車,淡聲道:「慢些開。」
路過街巷時,車門忽然被打開,又立刻被關上。
眨眼間,身邊便多了一個玫瑰花似的尤物。
「我最討厭這晚宴,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裝得像個名流,其實摳門得緊……」
金綺要笑不笑地說:「幸好有你,比我預想中的,要多賺了一點。」
我垂眸彎唇,「多年不見,你竟也缺起錢了。」
「多年不見,你竟錢多到花不完了。」她反唇相懟。
「那些金條呢?」我問。
「半個小時前送走了。」
金綺懶洋洋道:「黑市上的西洋藥隻能用等量黃金換,那兩箱金條估計已經兌換成了兩箱藥品。」
「送到哪?」我又問。
她掀起長睫睨我一眼,「你送到哪,我就送到哪,渭水兩岸,殊途歸途。」
我笑了笑,緩緩舒了口長氣。
車微微顛簸,這許多年積壓下的重負,被顛下不少。
22
金綺與我一同回了公館。
她素來不幹好事,我衣服還未換妥,她就已從地下酒窖偷了兩瓶好酒上來。
「這是我珍藏。」我瞥她。
「你珍藏竟不是我?」她不能接受的樣子,「美人醇酒,美人才該是第一位!」
我看了看她身上的收腰露背禮服,不得不承認,確實是美。
喝完了兩瓶紅酒,她癱靠在沙發上,有些醉了,與我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的事。
邊說邊罵,連帶自誇。
先說自我走後,她覺得空落落,放眼全校,再無敵手……和朋友。
闲得很也無趣得很,隨隨便便又修了個國際政治博士……
接著是罵,好好端端的世道偏起波瀾,戰火如荼,焦土萬裡。
一海之隔,東寇毛賊,犯我華夏,戮我同胞……
最後是誇,誇她自己,這些年在海外周旋,籌措巨款。
到底還有些功績、有些手段……
她一杯一杯喝酒,我一杯一杯陪喝。
聽她說完這許許多多的話後,我自顧自地笑了笑,「功績手段,誰又沒有?」
她喲了一聲,笑眯眯看我。
「這話忒是自誇,你幾時變得這麼有『自知之明』了?」
我眼含醉意,輕輕啟唇:「我本就有功,本就聰明,你不服氣麼?」
「服氣!」她大笑起來,手裡的紅酒搖搖晃晃,像她這個人一般烈稠,「我也有功!我也聰明!你服氣麼?」
我閉了閉眼,頭靠在她肩上,分明是笑,聲音卻又輕又慢。
「如何能不服氣呢?你與我,本就是一樣的人啊……」
23
金綺原本要去歐洲,被我勸著留了下來。
這些年我單打獨鬥慣了,如今隻想把後背交給最可靠的人。
孤掌難鳴,始終惴惴不安。
雙璧合一,才能心無旁騖。
我與金綺執掌運作著如龐然大物般的產業。
伴隨滾滾車輪,投入烽火之中。
…………
直到戰爭結束,壓在神州之上的烏雲終被驅散。
金綺說我做了許多好事,總歸會有好報,保住了父母兒子的命,便是我的福報。
宣告勝利那日,金綺又偷了許多酒,拉著我爬上獅子山頂。
山下燈火如海。
山上夜風不止。
我與金綺喝得酩酊,一會大哭,一會大笑,最後雙雙躺在密草上,看滿天星辰,醉得厲害,隻覺得星辰鬥轉,入陷其中。
「你說,我們這些年,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問。
「為了什麼……」我醉笑,「什麼,都不為。」
她扭頭過來看我。
「本就該如此,」我呆呆地望向星空,含糊地笑,「國破家何在,覆巢無完卵……我們做的,是所有國人都該做的。」
她閉上眼,分明流淚,卻笑得花枝亂顫,「是。這本就是國人該做的……」
護我河山,衛我家國。
這樣的事,哪有為什麼,本就該如此。
「還會再有戰爭嗎?」她又問。
「不知道,」我喃喃低答,「就算有也不要緊……把所有的仗都打完,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山河破敗的時代都打完,讓後世無仗可打,讓後世安享和平……不要像我們,永遠動蕩不安,永遠槍林彈雨。這太不幸了。」
她笑了一聲,緩緩道:「我們所作所為,不為此時,是為明朝。雨微,你且看著吧,你想要的那一日——後世和平,江山重鑄——會來的,很快會來的。」
那將是一個什麼時代呢……
我閉上眼,心中幻想著,那大概是一個自由的、平等的、蒸蒸日上、一派泱泱的時代吧。
那樣的時代,我堅信,會到來。
很快,就會到來。
【完】
金綺近來對一家報紙很不滿。
因為那份報紙的政論專欄,一連七天都在歌頌著男兒報國種種。
「怎麼就男人會報國,女人不行嗎?」
金綺不悅,提筆寫了一篇社論,洋洋灑灑,不吝輸出。
她這篇文章,歌頌女人的同時,倒也不忘誇贊男人——說到底,戰場上流血最多的是男人,這是事實,金綺不曾偏頗。
可沒幾天, 報紙社論的新文章就隱隱暗指金綺那篇文章。
金綺一看,這還得了。
她什麼時候吃過虧,更別提這小人度量的暗戳意指。
金綺大筆一揮,也不隱晦了, 直接罵了回去。
她這樣的脾氣, 文字罵人, 能將人罵出花來。
隔天,對方脾氣也上來了,卻還「大度」地寫著:有的放矢,何必罵人?
金綺冷笑,標題直接起了「就罵你」。
我每日看報,第一眼必是兩人隔空罵戰。
如此罵了兩個月, 對方罵不過金綺,竟抬出了「女子與小人」的言論。
「我呸!」
金綺撕了報紙,滿眼鄙視,「虧這人還自詡有才,什麼東西?!與他對罵,真真是跌了我的身份!」
我端著珐琅瓷杯,笑著搖頭,「你與他計較什麼,他留洋數年,骨子裡依舊是個封建做派。」
「你知道他?」金綺問。
報紙上大多用筆名。
「他是應扶。」我慢條斯理地說。
金綺愣了一下,而後更是鄙夷, 「髒了我的文筆!」
可事後越想越怄氣, 便一連半個月,日日投稿,天天罵人。
我祖母是前朝遺貴,對我教導嚴格,儀態禮儀,皆是名門閨秀中的典範。
「【老」應扶家裡那朵交際花吃錢得緊。
他又是寫專欄,又是寫散文, 又是寫小說……原本還算是個文化名宿,此番被金綺罵成這樣,回不了嘴, 隻能撤了專欄。
日子越發不好過了。
金綺問我,要不要痛打落水狗。
我淺笑著搖頭,沒必要。
倒不是我原諒了他, 也不是我心軟心善,而是我眼中早已沒了這個人。
我腳下是山河萬裡, 手中是日月乾坤, 頭頂是星辰無垠。
而他應扶, 不過是舊社會塵埃下的一粒沙子。
沙子踩在鞋底,又有誰會去刻意在乎呢?
雲泥之差,他隻配為泥。
「便宜他了!」金綺憤憤冷哼。
「急什麼?」我淡然自若道, 「拋妻棄子,狼心狗肺,他的報應早晚會到。」
「報應天譴,我就等老天爺收了他!」
我笑了一下,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老天爺,或許,真的會收了他也說不定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