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雙粗糙的手,給我口脂都暈花了!
換個人換個人!
我在旁邊急得團團轉,本來就長得不好看,死了還不能讓我打扮好點死嘛!
可惜他們聽不到我說話,他們也看不見我。
他們穿著白色的衣服,一個個眼睛紅得像兔子。
我看見阿姐和義兄給我帶了果幹,被阿蓁狠狠打翻在地。
阿蓁帶著恨意看著阿姐和義兄,道:「你們連她不吃棗幹都不知道嗎?」
準確地說,我是不愛吃棗子,跟棗子有關的一切我都不愛吃。
阿蓁每次給我買零嘴兒都會避開帶棗子的東西。
有一次我倆被人追殺逃到山林裡迷了路,天天啃草根,後來總算走出來,看到一個大爺扛著棗糕準備進城賣。
我實在是太饞了,阿蓁用貼身的匕首給我換了棗糕。
她知道我不愛吃棗子,一點一點把棗糕上的碎棗仁摘了去。
我的阿蓁是全天下對我最好的人,她甚至可以為了我去死。
那天刺殺,她雙拳難敵四手,看見哥舒契捷拿出梨花針暗器,下意識擋在我身前。
梨花針梨花針,一旦按下開關,成百上千的銀針飛射而出。
突厥人又最愛在武器上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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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該必死無疑的。
是我推開了她。
其實我並沒有想太多,阿蓁不想我有事,同樣的,我也不想她死。
無數銀針向我和她飛過來的時候,我聽見我的阿爹、阿姐、義兄撕心裂肺喊著她的名字,朝著她飛奔而來。
我很詫異,很心酸,可看著前面那個堅挺又帶著倔強的背影兒,我想到聖上沒有撮合我和太子在一起的意思之前,和我阿爹出生入死的好幾個兄弟爭相給我相看未來夫婿。
那陣子我去見了不少優秀男子,可我半點提不起興趣,總覺得他們差了點意思。
阿蓁同樣也看不上他們,於是提出了要求,想要求娶我,第一要有功名,第二武功不能比她差。
這可為難了大部分人,這世上能做到文武雙全的人能有多少?
憤憤的男人們覺得不公平,聯合起來「討伐」我和阿蓁兩個女孩子。
最後阿蓁後退兩步,有人文武選其一能勝她者,便給他一個追求我的機會。
可惜阿蓁不是少年郎,要不然憑著才學也能有一番成就。
之後我清淨了許多,我那些個叔叔調侃,有阿蓁一日在我面前,我便一日瞧不上任何男子,變著法子要把阿蓁拐去戰場帶兵打仗,好降降我這眼光。
阿蓁都拒絕了。
我與她說,有她在我身邊,我確實太挑剔了些。
她說,她若有能力,就要做這世間第二人。
隻有世間第一人才能娶我。
才配得上我。
我始終覺得我隻是一粒平平無奇的沙礫,隻不過投胎投得好,身上帶了點金光,離遠了看還以為是金子。
她雖沒說過,但她言行裡的細節,仿佛我是深海最亮眼的珍珠,可與日月爭輝。
阿蓁對我那樣好,我怎麼舍得她出事。
我心裡埋怨阿爹他們不知親疏有別,可細細想來,我與阿蓁似乎也是更親近些。
5
東西被打翻,我那暴脾氣的阿姐立馬就要使用暴力,可一聽到我根本不吃棗幹,上來的脾氣瞬間萎靡下去,撇過頭,淚花又湧了出來。
還有我阿爹,被阿蓁冷冷盯著,像個鹌鹑似的,一動也不敢動,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
阿蓁現在都這麼出息了?
我在幾個人之間來回地飄,磨磨牙,恨鐵不成鋼地逮著義兄和阿姐罵:「你是戰場上的冷面閻王哎,手裡十萬精兵,看哪個小國不順眼都能直接踏平人家,你竟然對一個婢女低三下四!還有你,你不是脾氣最暴躁的女將軍嗎?誰惹了你,連他家祖墳裡的蛆都得被拉出來曝曬鞭屍,你竟然對一個打翻你手上東西的小婢女忍氣吞聲!」
為什麼隻逮著義兄和阿姐罵,主要是阿爹畢竟是長輩,我不敢。
可笑啊,活著的時候我見著這兩人都犯怵,大聲說話都不敢。
做了鬼膽子都大了。
阿蓁是最重規矩的,尊卑有別,以往她說一句無關痛痒但不尊重的話都要自罰,現如今一不尊就不尊三個。
我在靈堂裡來回飄飄,半晌後坐在自己棺材上,看著屋外泠泠細雨。
想到我很早以前查到的事兒,或許……
我是真假千金中的那個假千金?
仔細算一算,這應該是哥舒契捷第三次殺我了。
他是突厥的名將,大涼和突厥陸陸續續打了二十多年的仗,突厥一個彈丸之地能和國土遼闊、兵強馬壯的大涼抗爭二十多年,一半的原因是他在打仗方面的天賦。
二十年前,阿爹在戰場上斬下了哥舒契捷長子的頭顱,自此以後,他像是瘋了一般,非要我爹也嘗嘗喪失兒女的疼痛。
哥舒契捷第一次殺我,是我剛出生那會兒,我的阿母亦是一位名將,從懷孕到生子皆在營帳。
那會兒她即將臨盆,便找了一個邊陲小鎮等待我的出生。
在我出生那天,哥舒契捷帶著一支奇兵突襲小鎮,抓了不少老百姓當人質,逼我阿娘拿自己和孩子來交換。
那時他做這個決定,大概就沒想著自己能活著回去,我阿娘瞧得出來他是個瘋子,不顧自己剛生完孩子體弱,不顧我才到這個世上連眼睛都不會睜,就要抱著我去換人。
一旁就有人勸,說哥舒契捷殺人成魔,他不會講信用的,就算我阿娘願意拿自己換,他也不會放過被捉住的百姓。
我阿娘當然知道啊,但是她更想要護住的,是小鎮上還殘餘的老百姓,他們隻有一雙腳,哪能跑得過哥舒契捷手底下騎兵的快馬與點了火的羽箭,她隻是想要拖延時間,給這些人逃跑的機會。
人生的巧合與戲文裡那些誇張手法描繪的事兒不相上下,那時霍家軍有個醫女,一直跟著軍營救死扶傷的,因為肚子裡的孩子月份大了就跟著我娘一起在小鎮上等著生產。
醫女肚子裡的孩子比我早幾天出生,她用她自己和孩子做了個李代桃僵。
我阿娘雖然身材魁梧,力大如牛,但那張臉長得實在太過陰柔,頗有些張飛繡花的既視感,怕頂著這張臉在軍隊沒有威嚴,一直以來都是戴著青面獠牙的面具。
除了些許親近之人,沒人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以至於這番偷梁換柱,竟也拖了些時辰。
那時哥舒契捷雖然瘋,但腦子還在,發現後立馬帶著人追了上來。
我娘帶著殘餘的百姓進了險象環生的叢林深處,一路躲躲藏藏,但我那時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隻曉得餓了就哭、不舒服了就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哭聲會暴露躲藏的位置,所以當時我娘的決定是……將「我」丟掉,不但如此,還要利用「我」的哭聲引開哥舒契捷。
我將調查到的零碎片段拼拼湊湊,大抵就是,真正的霍家千金在出生那一年被當成引子,但是運氣好沒死,兜兜轉轉又回來了,變成了能文能武的黎蓁。
但黎蓁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實在無法查證。
霍家軍裡最厲害的軍醫說過,無論是滴血法還是滴骨法,都無法辨別孩子是否為親生。
民間用這種方法認親是極為荒唐的,目前並沒有任何準確的法子能夠認親。
後來我遇到兩個女孩子,她們與其他人很不一樣,總說自己來自未來,她們是 2016 年平江省高考文理狀元,原本該高高興興準備去清北,卻沒想到雙雙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她們懂得很多,非常多,不但認同老軍醫對滴血或滴骨認親的看法,還跟那老軍醫說了血型的事兒,那老軍醫根據這兩個女孩子傳授的知識,還自己研究了一套輸血之法。
從此我霍家軍的死亡率下降不少。
6
阿爹他們被趕出去了,靈堂裡隻剩下了阿蓁,她看著我的屍體,用帕子一點一點抹掉我臉上的胭脂。
我點點頭,表示對她自知之明的贊同。
倘若她能讓東宮裡一直伺候我的丫頭青梨為我上妝,我會更感謝她。
我的屍體停在霍家在京都的宅邸,是阿蓁請求我爹執意把我接回家的,她大抵覺得齊樺不配擁有我的遺體。
聖上對齊樺危急時刻衝上去保護一個婢女也感到顏面無光,便隨了阿爹去了。
入了夜幾個人排排站給我守靈,阿蓁大約是覺得其他人實在眼煩,跑去整理我的遺物。
齊樺將遺物交接給阿蓁的時候,看著她的眼神滿是愧疚。
給我氣得,真想戳瞎他眼睛!
你愧疚個屁!
你不該難過我死了嗎?
我在齊樺旁邊溜來溜去,做了鬼以後我這身子骨倒是硬朗了,扯下自己一條腿當棍子抡來抡去都沒問題。
可惜抡在齊樺臉上隻是不痛不痒穿過他的身軀。
「刺殺之事實非你我所想,你……也不必太過自責。」
齊樺道,聲音飽含深情。
他從前與我說話都是冷冷淡淡的,難得見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阿蓁本打算轉身離開的,聽到他的話後抬眼看著他。
我瞧著她眼裡的紅血絲,趕緊把自己的腿安回去,明知道碰不到她還是抱著她的腰,生怕阿蓁一氣之下把齊樺給剁了。
「太子心悅我?」阿蓁問。
齊樺愣了一下,垂眸後再抬眼,堅定且深情的眼神是最明顯不過的回答。
「何時?」阿蓁又問。
「大抵是與梨姑娘暢談兵法史書的時候,已然心動。」
許是想到了過往那些相處片段,他眸色溫柔,讓我氣得差點兩眼一翻,鬼生結束。
早知今天要死,死之前我該找個麻袋給他套上狠狠打一頓。
「暢談兵法,」阿蓁呢喃,嗤笑一聲,瞧著齊樺的眼神滿是諷刺,「若我沒記錯,太子心悅我時還沒被賜婚呢!既心悅我,為何又要娶別人?」
「是因為我一介布衣,身份與殿下懸殊?還是太子舍不得霍家兵權,想利用霍家穩固朝中?若是前者,殿下若能讓我心生愛慕,我靠雙手必能在邊疆殺出一條血路,加官晉爵,站在與殿下比肩的位置!若是後者,為夫者,不愛妻護妻,佔了人家的便宜連敬妻都做不到!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看上你這樣的人?看上你這樣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偽君子?」
天道不易,做鬼都被人驚掉了下巴。
我震驚阿蓁說的話,拼命想捂住她的嘴。
罵太子是要被砍腦袋的!
齊樺面上帶著幾分惱怒,阿蓁不管不顧,抱著我的東西轉身離開。
我在東宮裡的東西不少,但阿蓁懷裡就一個小匣子,我心中好奇,確定齊樺不會找人把阿蓁拖去砍頭之後跟著阿蓁來到了她的屋子。
天殺的!匣子裡裝的全是我的日錄!
從小除了娘,哥哥姐姐還有父親都不怎麼陪我,府上下人與我說話總是帶著疏離感,因為邊關很亂,我也鮮少能出去玩。
一肚子話憋著難受,就養成了寫日錄的習慣。
算一算,寫了有十四年了,匣子裡十幾本厚厚的日錄,字跡從青澀歪斜到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全都是我的回憶。
既是日錄,裡面有些話便是連阿蓁也不知道的!
現在看到她在翻,想到裡面曾經記錄過的一些東西,我臉紅如火燒雲。
這不是公開處刑嘛!
7
這廝怕看不清,估摸著是將全府的蠟燭都點上了,屋子裡走兩步都得拎著褲腳。
我在她身邊急得團團轉,想阻止她卻阻止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翻閱我的日錄。
啊,真想兩眼一翻,鬼生這輩子就過去了。
「等我長大了,我要種好多好多的糧食,讓岐城百姓頓頓都能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