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長大了,我要養好多好多的雞,督促它們多多生蛋,讓岐城的小孩每天都能吃到糖水蛋。」
「等我長大了,我要賺好多好多的錢,給受傷的大哥哥大姐姐買糖糕。」
……
這大概是我八九歲的時候寫的,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墨跡也帶著歲月的痕跡,隻怕稍稍磨損就看不清了。
阿蓁就這麼一點一點翻著,從我八九歲的青春無邪了解到我嫁為人婦後的一肚子牢騷,中間夾雜著我對阿爹阿姐不疼我寵我的怨懟。
一匣子的日錄,她翻了一天一夜未合眼。
屋內一地凝固的蠟油,她起身,踉跄兩步後,看著一屋子寂寥,忽而憯然。
「怪我,」她道,「怪我與你太過疏忽,竟不知你心裡藏著那麼多事兒。」
我沉默。
她可半點沒疏忽我。
自從她當了我的婢女,我寫日錄都是偷摸寫的,寫完藏起來還得上好幾道鎖。
「沒有所謂的霍家真假千金,」她撫摸著匣子,動作溫柔,「霍家人看重我,是因為我可能是……」
她頓住,抱著匣子來到了我的靈堂。
我其實半點不想看到我的屍體,過去兩天了,這會兒屍體肯定更難看了。可心中好奇阿蓁剛剛說的話,還是選擇掛在她肩膀上,跟著來到了靈堂。
阿姐義兄又在那燒紙了。
我要是說話能讓他們聽到,定然要告訴世人,你們燒的東西壓根到不了鬼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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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假的!都是人家為了掙錢搞出來的噱頭!
有燒紙的工夫,不如給我燒餛飩糖糕,我還能在邊上聞聞味兒。
阿蓁從匣子裡取出其中兩本日錄遞給阿姐,神色冷漠:「或許你該給你妹妹一個解釋。」
阿姐一愣,接過我的日錄翻了起來。
「今日阿姐抱了陳叔伯家的妹妹,阿姐還誇她是練武之才,是不是我把武術練得特別厲害了,阿姐也會抱抱我呢?可是練武好痛苦!」
「今日阿姐橫了我一眼,我能感覺到,她不僅討厭我,還恨我。我問阿娘為什麼,阿娘說我理解錯了,阿姐隻是脾氣不好。我不小了,是不是恨,我知道的。」
四五歲記事的年紀,遇到自己討厭的人,那自己也討厭他。
到了八九歲,知道阿姐是我這世上至親之人,她討厭我,甚至恨我,隻會讓我難過。
我將這些密密麻麻被忽視的感覺記下來,大概是想疏解一下心情,那上面還有我的淚滴落在字上將墨洇開的痕跡。
後來時間久了,我也習慣了,不再奢求姐妹親情。
但我這人心思敏感,外界總有人調侃阿蓁更像是霍家的女兒,我像是撿來的。再加上我出生時遇到的事兒,縱使家裡人閉口不提,也能從外界聞得一些。
我找人查了這事兒,無果,隻有零星點兒的線索,被我常年看話本子的腦子自動補出了一番坎坷人生。
阿姐看到我調查自己是否霍家親生這事兒,捧著日錄的手微不可見顫抖起來,紅著眼看向了我的棺椁。
片刻後她收回視線。
「我確實恨她。」她道。
聽到這句話,我覺得我的魂都透明了許多。
哪怕我都死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都是帶著恨意的。
8
我坐在房梁上聽我阿姐講完了一段簡短卻又無盡悲哀的事情。
霍家軍原本不止我母親一個有能耐的女流,那時軍中好幾位女將軍,還有一位運籌帷幄的女軍師,她們同我娘師出同門,情如姐妹。
當年我出生的時候,她們沒有選擇在前線,而是陪著我母親等待我的降臨。
後來倉惶跑路躲進山林,因為我哭,母親要用我引開敵軍,她的師姐師妹們選擇賭一把自己的能力,帶著我殺出一條血路。
我最後兜兜轉轉回到霍家,是我阿姐的女師父,雙腿都被砍斷了,隻剩了半個身子,用布條將我固定在後背,一步一步爬回來的。
我娘一胎沒甚經驗,再加上那幾年戰事頗多,疏忽阿姐許多,兩個人並不親近。
阿姐的師父便是軍營中的女軍師,她不用上戰場,素日裡觀天象勘地理排兵布陣帶孩子。
於我阿姐,亦師亦母。
我的義兄,是那幾位女將軍其中之一的孩子。
因為我,死了醫女和她的孩子,死了阿娘的金蘭姐妹。
我那時於阿姐,不過是個面都沒見過的妹妹,哪比得上她認識多年的師父師伯感情深厚。
家裡人待阿蓁好,無非是她長開了以後,越發像故人。
阿姐的師父是有孩子的,女孩,我出生時她大概一歲半,一直跟著城中做木匠生意的父親。
哥舒契捷突襲後,霍家的人去找過,隻看到這位女軍師丈夫的屍體。
經年後遇到與之七分相似的面龐,哪怕證實不了她的身份,也免不了多疼愛關照些。
我在房梁上晃著腿。
如此我也懂了,懂阿姐義兄為何更偏愛阿蓁一些。
至於阿爹,我瞧著他寬厚的背影略顯滄桑。
在他心裡,霍家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該是能拿起長槍策馬殺敵之人,我隻是沒長成他喜歡的樣子。
「是該怨我些……」我喃喃。
越安慰自己卻越想哭。
鬼是沒有眼淚的,我連心中的委屈都無法發泄。
那時我也隻是個剛出生的嬰孩,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並沒做錯什麼,可這些事兒的確怪我。
我跟著阿蓁來到了屋外,這幾日總是連綿細雨,她在回廊底下瞧著雨打海棠入了神,我在旁邊做嚶嚶怪。
從前我受委屈了,她總能第一時間發現,隨後安慰我。
阿蓁安慰人很有一套,我聽了她的話後總能瞬間舒心。
現在做鬼受委屈了,她不知道,她安慰不了我,我就更委屈了。
我假裝撓著旁邊的紅漆柱子,阿蓁伸出手接了點銀針細雨,隨後道:「他們怨你恨你,是因為他們沒被教好,齊斓將軍總跟我發牢騷,說他們腦子笨一根筋,讓我多勸你別胡思亂想。」
齊斓是我阿娘的名兒,她本不姓齊,草根出身,靠雙手一路打拼坐上女將的位置,我爹武官世家,在阿娘和我爹兩情相悅後,聖上便賜了我娘皇姓,意在讓我娘下嫁霍家,免得被家族裡一堆兒瞧不上平民出身的叔叔嬸嬸哥哥嫂嫂低看。
阿蓁看著瀟瀟雨幕彎了彎嘴角:「不論是醫女、軍師,還是將軍其他的師姐師妹,她們救你,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將軍。」
「若有一天,你我遇到相同的險境,我亦會如此。」
「我對你有私心。」
我對你有私心,便會救你所愛,救你所珍,無怨無悔。
我放聲大哭。
與其埋怨自己,不如唾棄他人。
我爹他們一堆榆木腦袋大老粗,又怎麼知道一聲姐妹大過天!
阿蓁果真還是那麼會安慰人。
9
我的靈堂竟也漸漸熱鬧起來。
一直隨軍的那老軍醫在我這杵了好幾天,大有我不下葬他就不離開的趨勢,我瞧著他時不時就得捶捶的腰和發白的胡子,實在不忍心,可惜這小老頭實在是固執。
還有我在東宮的婢女青梨,眼睛腫得跟大核桃似的。
人死如燈滅,其實我不願他們這麼傷心,盡早忘了我好好生活才是。
除了阿蓁。
她需得記著我!
畢竟我救了她嘛,她要是忘了我,我會很難過的。
停屍第四天,我的靈堂來了一對姐弟,我在旁邊把眼珠子摳下來懟人家臉上半天才認出來,女的是青草,霍家邊關府邸裡的掃地丫頭。
我瞧著她豐腴的身材嘖嘖兩聲,我來京都之前,她可是瘦得隻有骨頭,看來這幾年她伙食不錯嘛!
她和她弟弟跪著給我燒紙,眼裡泛著淚花。
堂外一陣風吹進,將我棺材旁放著的日錄吹得沙沙作響。
我阿爹也不知道抽什麼風,這幾天就坐在我棺椁旁翻看我的日錄,對我公開處刑第二次。
他看到我嫁給齊樺這幾年過得很不好,現在拎著劍去東宮給我要和離書去了。
彼時我還在想,我都死了,和離還有個屁用!
正不屑翻白眼的時候,阿蓁拉開了攔著我阿爹的義兄,道:
「我需要名正言順地帶她回北疆,將她與齊斓將軍葬在一起。」
我沉默了。
阿娘生了我之後氣虛血虧,上不了戰場, 本可以找個江南水鄉好好養身子骨的,可她還是願意一輩子耗在邊疆, 最後死了,也是葬在大涼和突厥的邊界處。
那裡埋著霍家軍無數將士的骸骨。
他們當初參軍的時候就說好的,若是戰死了, 屍骸不必回歸故土,就用他們的屍身孕育花草,等到邊疆安寧,贈永世春來鳥語花香。
那天以後,齊樺便時常約我。
「真良」青草用身軀擋住了風, 將散在地上的日錄撿起, 瞧見我七八歲寫的東西後, 眉眼低垂道:「姑娘是我遇到過最善良的姑娘,也是心思最細膩的。」
阿蓁眼神移向了她,等著她的下文。
「阿弟十四歲時生重病發高燒,大夫說多半活不過半個月, 阿弟就跟我說,想在生辰那天吃一碗糖水蛋。」
「我那時兒在府上得到消息, 事兒都不想幹了,躲了個僻靜的地方哭, 恰巧被姑娘看見了, 她就給了我一碗糖水蛋。」
青草道。
青草的弟弟想起那段往事, 接話道:「我記得這事兒,她還讓我快點好起來, 活得長命百歲了才能吃更多好吃的。」
「也不知是不是這話鼓勵了我,身體竟也漸漸好起來了。」
靈堂裡肅穆的氛圍一下子變得輕松了。
青草彎了彎嘴角:「那天姑娘又給了我一碗糖水蛋, 祝我生辰快樂,盯著我吃了下去。當時邊塞悽苦,便是姑娘一天也就分到一個雞蛋,我後來打聽了, 是姑娘求著齊將軍提前赊了明個兒的雞蛋。後來每年奴的生辰日,姑娘都記著呢。」
阿蓁也彎了彎嘴角:「她連天天鑽洞到府裡偷吃的狗的生辰都記得。」
片刻後她又道:「齊斓將軍將她教導得很好。」
老軍醫也接話:「我也記得,她總是偷偷跑軍營,給我帳篷裡那些傷兵蛋子送糖糕,說嘴裡甜了,身上就不痛了。」
阿姐聽到這話, 站起身,似是瘋了一般衝了出去。
從別人口中知道我是個好人, 怕是給她這麼些年的恨帶來很大的衝擊。
阿蓁將最後一張紙錢塞到火盆裡, 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已經停了,天邊放晴。
「是了, 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阿蓁道。
我坐在她旁邊,雙手託著臉看著她:「要不你帶我浪跡天涯吧,長這麼大,除了邊關和京都, 我還沒去過什麼地方呢。」
小時候看遊記, 總幻想著自己能到處玩。
不過說了也白說,她又聽不見。
阿蓁起身,看了我最後一眼,將棺材蓋緩緩合上。
良久, 我聽她道:「我會踏遍河山,圓你之夢。」
真好,她當真是這世上最最了解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