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養了個出身低賤的庶子,含辛茹苦地培養他長大。
為了陪他讀書,我熬壞了自己的眼睛,為了給他治病,我累垮了自己的身子。
我纏綿病榻時,他卻牽著一個風塵女子的手,站在我床頭冷冷道:「等她病死,侯府中的一切都是咱們的。」
我含恨而亡,重生回了收養他的那一日。
這次,我不顧他期待的目光,要了他身邊的男孩。
他卻跪在雨裡,不甘心地問我:「娘親,你為何不要我?」
1
我睜開眼時,面前站著一排半大的男孩。
管家在旁邊殷切道:「這些要麼是侯爺和姨娘的孩子,要麼是府裡幾位早逝叔伯的遺孤,侯爺的意思是,夫人可以選一位養在您膝下。」
管家口中的侯爺,便是永寧侯江豐。
我出身極其高貴,父親是鎮遠將軍,母親是大長公主,嫁給江豐這麼個隻有世襲頭銜的侯爺,實在是低嫁了。
更別提江豐在我進門之前就和幾個姨娘都有了孩子。
但身為女子,我有個無法忽略的弱勢——我自幼體弱,無法生育。
因此嫁與江豐,也不算太差。
由於他和姨娘們已經有了孩子,我無法生育卻又喜歡小孩,因此江豐提議我收養一個孩子到膝下,讓其成為侯府嫡子。
這是個極好的機會,這個孩子將由一個卑微的庶子,一躍成為皇親國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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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侯爺說榮哥兒就不錯,這孩子聰明聽話,最是乖巧。」
我瞧著面前的男孩,他一張白淨俊美的面孔,笑起來時一對酒窩,的確招人喜歡。
可我卻生生打了個寒戰。
上一世,我收養的便是江榮。
為了讓他好好考取功名,我每晚陪他讀書,點燈熬油,差點熬壞了自己的眼睛。
他身子不好,帶著胎裡來的弱症,我便帶他四處求醫問藥,後來他的身子終於大好了,我卻累得一病不起。
當我纏綿病榻時,江榮又做了什麼呢?
已經功成名就的他牽著一名風塵女子的手,來到我的床前,用深深厭惡的眼神看著我。
他告訴我,他此生最恨的人就是我:
「就因為你,我和我的生母不得不分離。」
「在你身邊時,你無時無刻不逼著我上進用功,我沒有過一天痛快日子。」
「我與月梅情投意合,她還懷了我的孩子,我帶她上門,你卻叫人將她趕了出去,活活拆散了我們!」
那名叫月梅的青樓花魁窩在江榮的懷裡,梨花帶雨地啜泣。
江榮摸摸她的頭發:「你不必再擔心,這妖婦活不了幾天了。」
「等她死了,侯府中的一切都是咱們的,你便是女主人,一切全由你說了算。」
說完,江榮便帶著麗娘拂袖而去,月梅臨出門前還回過頭來,對我露出了耀武揚威的笑容。
我一口氣沒上來,就這樣死在了床榻上。
2
往事猶在眼前。
如今重活一世,我絕不要再養個白眼狼出來。
於是,我的目光淡淡地從江榮身上掠過,隨即伸手指了指角落裡的一個少年:「你,抬頭讓我瞧瞧。」
那少年抬起頭,隨即又低了下去。
他有雙小狼一樣的眼睛,倔強又清澈。
我認出了他。
他叫江塵,父母早逝,一直算是這侯府裡的野孩子。
上一世,他便是學堂裡有名的混世魔王,江榮和他發生過好幾次衝突。
那時候的我都護著江榮,責怪江塵野蠻無禮,他也不辯解什麼,就像此刻這樣低著頭。
後來他怎樣了?
似乎是去北漠參了軍。
甚至……在我病倒的那些日子裡,全府的人都被江榮勒令不準來看我,他卻從北漠的軍營趕回來,還為我帶了一副補身子的藥。
想到這裡,心裡一動,我指一指江塵:「過來。」
「從今天起,你便是我的孩子了,知道嗎?」
話音未落,江塵神色微動,江榮的面色卻在瞬間變得慘白。
他呆呆地看著我:「娘親……你為何沒有選我?」
見我不理他,江榮上前一步,拽住我的裙角:「娘,你應該選我啊。」
「大膽!」管家已經上前一步,將江榮的爪子從我裙上拽開,「你的髒手別碰夫人的裙子!」
這些庶子的境遇並不好過。
他們的母親往往出身都極卑賤,江豐又是個隻管生不管養的爹。
因此在府裡,什麼人都敢給他們臉色看,連管家都敢厲聲斥責江榮。
這在前世是絕不可能的,自從我選了江榮,管家見到他便會滿面笑容地叫少爺,絕不敢有一個字的不恭敬。
此刻,我好整以暇地扶了扶鬢角,無視江榮哀求的目光,淡淡道:
「塵哥兒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你母親健在,我怎好奪人所愛,讓你們母子分離呢?」
江榮的母親趙姨娘之前是戲樓子裡唱鼓曲的,當初挺著大肚子被江豐帶回來,府中人人都嘲笑她上不得臺面。
如今,江豐的寵愛早給了更加年輕貌美的妾室,趙姨娘和江榮生活在偏僻的小院中,過得很是悽苦。
江榮聽完我說的話,臉色白了白,片刻後,撲通一聲跪在我腳下:
「大夫人是我的嫡母,請給榮兒一個孝順夫人的機會!」
孝順?
我在心中冷笑。
是指帶著青樓花魁在我面前耀武揚威,還是指不讓任何下人給病榻上的我送水送藥?
我的好榮哥兒,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演一遍也就夠了。
江榮膝行到我面前:「我的功課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夫子說我以後定會金榜題名,娘親,你別不要我……」
其他的孩子已經不樂意了,他們拉過江榮,拳腳落在他的身上:
「你這小子要爭寵就爭寵,踩我們做什麼?」
「功課好些就了不起嗎?」
「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真當你是侯府嫡子了。」
我不再理會人群中啜泣哀求的江榮,而是朝一旁的江塵招招手:「離近點,我瞧瞧。」
「這衣裳破得不成樣子了,我屋裡還有三匹從娘家帶來的好料子,給你做衣裳吧。」
那一瞬,我看到江榮抬起頭,他瞪著江塵,眼中流露出濃濃的嫉妒神色。
3
前世,我那三匹料子自然是都給了江榮。
他高興得不行,甜甜地謝我:「娘親待我真好,若是配雙時興的靴子就更好了。」
我出手大方,立刻又購置了美玉,專門為他做靴底。
然而,如今同樣的好料子穿在江塵身上,他卻悶悶的,一個謝字也不說。
「怎麼,不合身?」我去幫江塵量腰身,他避開我,臉色有些發紅。
「夫人的料子是極好的,隻是我配不上。」他聲音很低,「我在外面動輒打架,再好的衣裳穿個兩天也就破了,白白浪費了夫人的心意。」
說完,江塵就要把身上的衣服往下脫。
我摁住他:「欸,脫什麼?」
他的臉更紅了,冷白的肌膚透出一點粉,讓這個硬朗的少年看上去有幾分讓人憐愛。
「既然知道打架不好,那就不要打架了,學堂是念書的地方,老和人打架做什麼?」
他低下頭,悶聲道:「我……不太識字,先生教的我跟不上。」
「沒事,我教你。」
江塵轉頭看我,眼中有一絲不可置信。
「我教你。」我鄭重地重復,「隻是有個條件,不可再與旁人動手了,知道嗎?」
江塵猶豫了一下。
但隨即,他重重地點頭:「我答應夫人。」
4
教江塵識字其實很簡單。
他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很多,之前隻是缺乏領路的人。
我從午間就開始教他,每次用了晚膳後再教一會兒,江塵便不肯學了。
我以為他性子急,坐不住,也不便強求,於是早早回屋休息。
結果,卻在有次起夜時發現江塵重新點燃了燭燈,趴在窗邊溫習。
老管家告訴我:「每次夫人走了,塵公子都會再爬起來用功。」
我有些詫異:「他對我從來不說這些。」
老管家笑了笑:「塵公子說,夫人身子不好,不該叫夫人陪著熬夜。」
我心裡一動,一股暖流緩緩湧動。
第二日,江塵下了學堂,我想叫他來,問問近日先生講的內容他是否能跟上。
卻怎麼都找不到江塵的人。
我這才想起,江塵這幾天都避著我,我去瞧他,他也隻是隔著房門應答我幾句。
似乎是在躲著我。
我出其不意,直接去了他屋裡。
江塵被我堵個正著,清澈的眼中劃過一絲慌亂,第一反應是將頭側了過去。
然而我眼尖,已然看到他試圖擋住的左臉上,有青紫的傷痕。
「怎麼回事?」我一急,走上去捧住江塵的臉,「你又打架了?」
江塵垂著眼簾,睫毛微微顫動。
良久,他喉頭動了動,發出一個低低的「嗯」字。
我急火攻心:「不是答應了我不再打架嗎?」
江塵側低著頭,眸光晦暗:「是我錯了,請夫人責罰。」
我氣急:「你若是這樣,我以後再也不管你。」
我轉身想要奪門而出,走出幾步,卻突然意識到不對。
回身來到江塵面前,我沉聲道:「江塵,你對我說實話。」
江塵眸光一顫,隨即低頭:「這就是實話。」
「不,不對。」我搖搖頭,「以你的能耐,沒人能把你打成這樣。」
上一世我就見識過江塵的本事,江榮帶著一伙人圍毆他,他愣是能以一敵十,一手從府中老兵那裡學來的流雲鞭揮得縱橫寫意,無人能近他的身。
「你能傷成這樣,隻有一種可能。」我牢牢地盯著江塵,「有人打你,你完全沒有還手。」
我扶著他的臉,強迫他抬起頭。
江塵直視我的時候,我才驟然發現,他的眼睛已經紅了。
「我答應夫人了,不打架。」他聲音聽上去有一絲啞。
我心中一震。
為了遵守這個約定,江塵在別人打他的時候,硬是一下都沒還手。
「打你的人是誰?」我冷聲道。
江塵不說話。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是你娘親!」
江塵突然吼了出來:「不,你不是!」
我被他吼得腦仁疼,身子一晃,江塵慌了,連忙扶住我:「夫人……」
他這一扶,就像有一道電光穿過我的腦海。
「打你的人是榮哥兒,對吧?」
我冷冷地說。
5
第二日,我將江塵送到了醫館,我自己去了學堂。
江榮一見我來,立刻跑上前來,滿臉都是驚喜:「夫人來了,夫人要不要喝水?我去倒。」
我面沉如水,淡淡道:「你們最近打架了?」
江榮愣了愣,臉上的笑意少了兩分。
但他應當是早早準備好了說辭,立刻朗聲道:「江塵考試時作弊,品行不端,將我們侯府的臉都丟盡了,我看不過去,才帶人教訓了他。」
我挑了挑眉:「你親眼見到他作弊了?」
江榮理直氣壯道:「當然!不信夫人去問先生!」
我沒作聲,轉身離去,江榮覺得我被他說服了,在我後面喊道:「夫人向先生確認完後,是不是該獎勵榮兒?」
嘴角漫過一絲冷笑,我輕聲道:「這個自然。」
如江榮所言,我去了學堂的夫子那裡。
白胡子的老秀才義正詞嚴:「江塵的確在考試時試圖偷看別人……」
我笑了笑,截住他:「榮哥兒給了你多少銀子?」
夫子愣了愣,張著嘴沒說話。
前世,我周圍所有下人都在說江榮的好話,讓我真的以為他是個品行純良的少年。
後來才知道,這些下人都收了江榮的銀子,被他打點得明明白白。
我褪下手腕上的金镯子,往桌上一拍:「夫子教書育人,實在是辛苦了,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夫子拿起镯子顛了顛,眉開眼笑:「夫人出手實在闊綽,您有什麼吩咐,隻管對老身說。」
我揚唇一笑:「我哪有什麼特別吩咐,無非是想知道學堂裡真實的情況。」
重音咬在「真實」二字,這白胡子老頭是聰明人,豈有不明白的。
他收下镯子,坦白道:「江塵確實在考試時看過別人,但隻短暫幾眼,大概是看看別人寫到什麼進度了,並未長久盯著。」
也就是說,江塵沒有作弊。
他的進步,都是實打實學出來的。
「倒是江榮,最近文風突變,進步大得不像話。」
心裡無端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可否將江榮的考卷給我看看?」
夫子將江榮的卷子拿過來。
我掃了一眼,渾身都冷了。
江榮這篇文章,和前世一位姓蘇的舉人寫得一模一樣。
但問題在於,按照這一世的時間線,蘇姓舉人應當在三年後的殿選中才會寫下此文。
我的手顫抖起來,幾乎拿不穩卷子。
隻有一種可能。
江榮也重生了!
6
確定了這一點後,我隻覺得如墜冰窟。
江榮上一世就嘴甜心狠,心思深沉。
如今他帶著前世的經驗和記憶,隻會比上一世更厲害。
唯一的好處在於,他目前並不能確認我也重生了,如果能確認的話,他就該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無轉圜的餘地,不會再多次跑來我面前爭寵。
心下通透,我又送了些銀兩給夫子做封口費,隨後回了自己的院子。
卻發現江榮就站在院外等我。
「夫人,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他揚起笑臉看向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是不是該賞我?」
我緩緩笑了。
「自然是要賞的。」我叫隨身的侍女取來紋銀,賞給江榮。
江榮看著銀子,深深失望:「我不要銀子,我隻想像塵哥兒那樣,能被夫人親自教導。」
我並不接茬,隻道:「夫子給我看了你的文章。」
我清晰地看到,江榮目光深處狠狠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