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我:「夫人覺得我寫得怎麼樣?」
這是試探。
我這一世沒有收養江榮的行為已經引起了他的懷疑,他在試探我是否也是重生。
「文採斐然,令人驚豔。」我由衷贊嘆,「很難想象這樣成熟的文章,出自一個十二歲少年之手。」
江榮笑了,肩頸隨之放松下來。
他終於確認,我不是重生的了。
「那夫人能不能也陪我讀書……」
我搖搖頭:「你功課已經足夠好,現在讀再多書也提高不了什麼了,不如多出去玩一玩逛一逛,等你以後入朝為官、成家立業了,就再也沒有這麼輕松的日子了。」
我笑著接過侍女手中的紋銀,塞進江榮手裡:「去玩吧,銀子不夠了就來跟我說,我再給你。」
江榮眨眨眼,顯然是心動了。
轉過身,我在心中冷笑。
江榮的性子我太了解了。
他玩性很大,讀書時根本坐不住,做功課時都是由我親自盯著,他才能不開小差。
尤其是他現在自以為有著重生的金手指,對付這些初級的功課不在話下,就更加不會認真讀書了。
我的榮哥兒,你不是前世覺得我讓你上進是害了你嗎?
那就去玩吧,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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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課這件事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等你後悔的那一天,就已經來不及了。
……
當然,江榮不可小覷,為了讓他對我徹底沒戒備心,當晚,我狠狠教訓了「作弊」的江塵。
鞭子聲一下下在屋內響起,抽得全院都聽得見。
「讓你作弊!我讓你作弊!再有下回,我把你送去北漠充軍!」
房間內,江塵看著我拿鞭子抽打枕頭,小聲道:「夫人仔細手疼,要不我替你?」
我的確手有點疼,於是將鞭子交給江塵。
他一邊拿鞭子繼續抽打枕頭,一邊高聲求饒:「夫人,我冤枉!我真的冤枉!」
隨後,又用屈打成招的委屈聲調哭喊:「我再也不敢了!夫人就饒了我這回吧。」
這小子,平時不聲不響,演戲倒還挺像。
……
做足了樣子後,我和江塵一起吃點心。
「夫人這是演給江榮看?」
「不止,也演給其他江姓子弟。」我吃著棗泥酥,闲闲道,「你畢竟不是侯爺的孩子,如今突然得了勢,別的子弟難免嫉妒你,即便不是江榮,以後也會有別人給你使絆子。」
「所以,不如讓他們覺得被我收養也不是什麼好事,咱們悶聲發大財。」
江塵目光微動。
我看他一直沒吃,把盛棗泥酥的盤子往他那裡推了推:「吃啊。」
他面露難色:「我不愛吃甜的。」
「這樣啊。」我說,「那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你要不拿去分給丫鬟小廝吧。」
江塵應了我的話,端著盤子往外走。
路上遇見了小廝,小廝感嘆:「喲,這不是夫人親自下廚做的棗泥酥嗎?怎麼,是要分我們嗎?」
江塵沉默,隨後很篤定地開了口:「不是,夫人是讓我帶回去吃。」
說完,他端著盤子走了,甩給小廝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背影。
7
我鞭打江塵的事情傳遍侯府後,江榮顯然是更得意了。
他在學堂裡橫行霸道,即使不去上課,夫子也不管他。
於是,江榮前世壓抑的玩性兒被極大地激發了,他結交了一票狐朋狗友,在外面逛戲樓、喝花酒。
人人都說他這風流浪蕩的模樣,十足得了他父親江豐的遺傳。
消息傳到我這裡,我淡淡一笑,為江榮說話:「榮哥兒聰明,不學也是功課第一,那不如多玩玩。」
轉過頭來,繼續教江塵好好學習。
……
半個月後,我一回院子,就見他領著一個姑娘站在那裡。
那姑娘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垂著手站在那裡,模樣倒是生得俊俏。
「夫人,我看著您房中人手不夠,剛好路上遇到這丫鬟賣身葬父,便用夫人賞我的銀子買了她。」江榮討好道,「一來也算做了件善事,二來她是個伶俐的,定能伺候好夫人。」
那丫鬟的確機靈,聞言立刻跟上:「奴家月梅,以後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
月梅!
我的指甲不易察覺地掐進掌心。
我冷眼瞧過去,瓜子臉杏核眼,不是那前世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青樓花魁又是誰?
隻是此時的她尚且沒有風情萬種,還是個小姑娘。
我懂了。
什麼賣身葬父?不過是一通編出來的好聽故事。
月梅是江榮從青樓裡贖出來的。
月梅十三歲被發賣進青樓,十六歲成為花魁。
現在的她身價還不高,贖身花不了太多銀子。
所以江榮提前把她贖了出來,一來比之後再贖要省錢,二來能提前和她在府裡相處,三來還能安插個眼線在我身邊。
一箭多雕,江榮真是不可小覷。
想當年《三十六計》還是我教他讀的,如今他玩瞞天過海,我便玩將計就計。
於是,我笑意吟吟地摸了摸月梅的手:「的確是個機靈姑娘,既如此,你就跟在我身邊吧。」
8
月梅服侍了我三個月,不斷說江榮的好話。
比如我們去學堂,她便說:「榮哥兒功課最好,每次文章都被夫子誇獎,外面的文士都以和他對詩為榮,真是才華橫溢。」
我在心裡冷笑。
他自然才華橫溢。
畢竟他筆下的那些文那些詩根本不是自己寫的。
真正的作者到時候隻會嘆息,自己的靈感怎麼幾年前就被別人寫過。
路過小廚房時,月梅也會說:「上次公子們一起去外面打獵,榮哥兒帶回了大塊鹿肉,特意送到小廚房,讓全都做給夫人吃,真是極孝順的。」
我再度冷笑。
江榮的確給我送來了烤鹿肉。
可我身子弱,根本吃不了這種猛火炙烤的鹿肉。
反倒是江塵,每次會在去學堂前給我熬碗白粥,裡面加了各種藥材,是他對著醫書一點點琢磨出來的。
誰是真心,一目了然。
月梅還要為江榮說話:「我看這屋裡隻有塵哥兒一個也寂寞,要不夫人再將榮哥兒也……」
很好,真正的主題來了。
我立刻打斷她,笑著調侃:「怎麼?你心悅江榮?不然怎麼三句話不離他,要不我將你調到他身邊?」
月梅一驚,趕緊找補:「怎會?奴婢的心全是夫人的!」
「但畢竟……畢竟我賣身葬父時,是江榮公子救了我,對我有恩,我自然多關注他些。」
「你不喜歡江榮?」
「奴婢一心服侍夫人,心中怎會有這些雜念?」
月梅一臉正氣。
但其實我早知道了。
江榮身邊同樣有我安插的眼線,眼線告訴我,江榮和月梅私下裡頻頻幽會。
江榮還許諾月梅,等他成了侯府嫡子,就娶月梅為妾,日後再找機會轉正,讓她成為侯府的女主人。
這大餅畫的,可不是與前世一模一樣?
也不怪月梅心動。
江榮即使沒被我收養,也是永寧侯的親兒子。
月梅能嫁他,別說是正妻,就算是做妾,也屬實是飛上枝頭當鳳凰。
「好啦,知道你的忠心了。」我吩咐月梅,「去看看我的藥熬好沒。」
月梅應了一聲,朝屋外走去,正好和朝屋內走的江塵撞上。
江塵的手裡正端著我的藥,眼見月梅差點撞上他,他連忙側身一避。
月梅抬頭望去,江塵一身白衣,一頂玉冠束住如墨的長發,眉眼清冷。
他們這些半大的少年長得比風還快,半年不到,江塵的孩子模樣就已經褪去了大半,肩膀挺拔,腰杆筆直,下颌線呈現出成年男子的鋒利來。
月梅的臉突然紅了,她匆匆跑出去,連禮都忘了行。
我笑著衝江塵招招手:「過來,讓我看看。」
他不明所以地走過來,我摸摸他的臉:「我們塵哥兒,也是會招女孩子喜歡的人了。」
江塵面色一燙,避開了我的手。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連耳垂都變成了粉色。
我愣了愣。
我沒做過母親,不過是學著別人的樣子,照葫蘆畫瓢。
但江塵其實隻比我小幾歲,之前他沒長開,看著還是孩子樣,我代入母子代入得心安理得,他躲我,我也隻覺得是小孩子認生害羞。
如今他長高了,看著倒像是我的同輩,再害羞起來,弄得我也不自在了。
當媽難,當後媽更難啊!
我一邊接過江塵手裡的苦藥,一邊默默感嘆。
入秋的時候,江豐回來了。
他之前被皇上調去南方監督水利,江南是溫柔鄉,江豐一頭扎進了會說吳儂軟語的姑娘堆裡,如今總算磨磨蹭蹭地完成了皇命,想起了他在京城裡這個鳥不拉屎的侯府。
我帶著人在門口迎接,江豐一臉被酒色掏空的模樣,挺著大肚子下轎:「夫人別來無恙啊!」
然後,他拍拍站在我旁邊的江塵:「榮哥兒這麼大了?真是出落得風流倜儻,有我年輕時的風採!」
江塵小聲道:「侯爺,我是江塵。」
江豐的臉上出現了小小的尷尬,不過,隨即江榮便從人群中擠出來,親切地扶住他:「父親終於回來了,榮兒真是分外想念父親。」
江豐根本分不清自己的這幾個庶子,不過硬要選一個最喜歡的,那自然是聰明嘴甜的江榮。
眼看著江豐跟江榮熱絡地寒暄起來,我在旁邊瞧著,懶得搭腔。
我和江豐是表面夫妻,洞房花燭夜那日喝了杯酒,他就走了,房都沒圓。
我嫌他年紀大身體髒,不願碰他。
他一方面不敢惹我,一方面有更嫵媚體貼的妾室,因此也很識趣地不來碰我。
雙方都知道這不過是個日子湊活過的體面婚姻,倒也自在。
當晚,江豐與我一起飲茶,指了指江塵:「塵哥兒這個年紀,可以納兩個丫鬟開開臉了。」
永寧侯府的家風一向如此,公子娶妻前,可以先收身邊的丫鬟做妾。
然而他話音未落,江塵就跪了下去:「兒子不想納妾,隻願陪伴夫人。」
江豐被他嚇了一跳,但他懶得管闲事,江塵也不是他兒子,他隨即看向江榮:「榮哥兒也快十五了吧?我十五的時候,你娘都快生你了。」
我在心裡翻白眼。
這老浪蕩子,回來不問孩子們的功課,先教男女之事,可真有他的。
得虧我們塵哥兒不聽他的。
江榮一副乖巧的模樣:「父親既然發話了,兒子之後便留心著。古語雲,先成家再立業,若有貼心人相伴在側,兒子想必也可更加專注讀書。」
江豐滿意地大笑:「不愧是我兒子!」
我清晰地看到,我身邊的月梅也露出了喜色。
江豐授意江榮納丫鬟為妾,她的機會終於等來了。
我清晰地看到,江榮給月梅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讓月梅放心。
很好。
江豐雖然是個沒用的家主,但其實我們所有人都在等他回來。
江榮已經完成了他的表演。
現在輪到我了。
我突然揚聲問身邊的月梅:「月梅如今幾歲了?」
月梅突然被問,有些驚訝。
但她隨即驚喜起來,覺得我這時候問起,是要將她指給江榮為妾,於是興奮道:「十五了。」
我點點頭:「我十七歲出閣嫁進侯府,已經算晚的。」
月梅恭維道:「夫人年紀輕輕卻少年持重,能操持好府中上下,奴婢怎配與夫人相比?」
我面露笑容,指著月梅道:「瞧瞧,瞧瞧這丫頭,不但容貌是一等一的,還這樣懂事乖巧。」
隨即,我款步走到江豐面前,將手中的茶遞給他,隨即垂眸哀涼道:
「妾身身子不好,不能侍奉夫君,無法盡到妻子本分,心中一直自責。」
「但如今得了月梅,月梅姿容絕美,又小意溫柔,妾身希望她能代我侍奉夫君,我的愧疚也可平復些許。」
江豐之前就已經注意到月梅,還悄悄問過我身邊何時多了這麼個水靈的丫鬟。
如今我竟主動提出讓月梅為妾,他自然大喜過望:「夫人竟然如此賢惠!我江某有賢妻美妾如此,夫復何求!」
江榮和月梅的臉色頓時變得一片死白。
月梅哐當一聲跪下了:「侯爺,夫人,其實我……」
我打斷了她的話,朗聲對江豐道:「其實這丫頭是江榮救回府中的,我起先還想著二人會不會有私情,但問過月梅,月梅說她對榮哥兒隻有感恩,並無男女之情,我這才放心。」
隨後,我笑眯眯地看向月梅:「你說是不是?」
月梅哆嗦著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
片刻後,她求助地看向江榮。
江榮避開了她的目光,不與她對視。
月梅的臉色愈發變得更灰白。
我在旁邊,心裡隻有冷笑和快意。
前世江榮拉著月梅的手,說要讓她做侯府女主人時,我以為他們之間有怎樣的似海深情。
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江榮根本不敢為了月梅去跟江豐抗爭。
這一世,他沒有我的扶持,不能再失去他父親的心。
就這樣,江榮眼睜睜地看著江豐收下了月梅。
成為江豐的妾是沒有好下場的。
這位侯爺在房中粗魯又殘暴,下了床之後則薄情寡義。
於是,江豐的妾室都活得不幸福,要麼死得早,要麼不到三十就已經長出白發。
江榮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因為他自己就是江豐妾室的孩子。
他心愛的女子如今走上了絕路。
可他隻用了短短幾個瞬息,就平復了過來:
「恭喜父親,喜得如花美眷。」
江榮露出笑容,看上去是真的為江豐感到高興。
「剛好,兒子早早備下禮物,便趁著這大喜的時刻送給父親。」
我看著江榮,頭一次覺得他這麼可怕。
這孩子重生一次後,心思更加深沉,從表面來看,根本琢磨不出他的想法。
江榮送給江豐的是座翡翠觀音像。
江豐最喜歡玉雕,江榮這禮物可算送到了他的心坎上,父子二人借著酒勁兒絮叨了片刻,江豐便把目光轉過來,看向了坐在不遠處的我。
我立刻知道,事情來了。
「夫人。」
果然,江豐喚我。
我走上前去:「夫君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