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弟受封世子的第二天,奪了我的掌家權,還把我許給了一個痴肥的傻子。
他說我本就是過繼來的農家女,從血到肉都下賤無比,根本不配做他長姐。隻有二房嫡女才是侯府真正的小姐,他真正的姐姐。
他似乎完全忘了,是我在這吃人的深宅大院裡拿命護了他十年。
我笑了。
打那天起,我便開心地躲在閨中,嗑著瓜子欣賞著我那幼弟是如何被他所敬重的「姐姐」忽悠著將爵位拱手讓人,又是如何將這偌大的侯府折騰沒的。
舒心,太舒心了。
1.
侯府的正院聚滿了人,上到剛封世子的滕辛,下到前院灑掃的小丫頭。
人人臉上都掛著興奮,他們正在等著看我笑話。
二房嫡女滕華月,我的堂妹,此刻正把滕辛護在身後,活像被審判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一樣。
她溫柔地對滕辛說:「辛哥兒別怕,阿姐在,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阿姐護著你。」
我那天真的阿弟便滿眼孺慕地看向她。
滕辛因她的鼓勵得了勇氣,衝我大聲訓斥:「滕華容,你本就隻是個低賤的農家女,大字不識幾個,半點風雅不懂,憑什麼霸著管家權?識相的話,趕緊把對牌交出來,別讓我吩咐人去搶!」
說完,他還期待地看向滕華月,好像在等待她的誇獎。
我被他的話、他的表情刺到頭暈目眩,整個人就像從山崖墜入至深淵一般,悽悽惶惶。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問他:「我為何不懂詩詞歌賦,又為何不通風雅,其中原因你不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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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辛答得理所當然:「你想找什麼借口?我母親見你可憐,將你過繼在名下,可你來侯府後不是悶在廚房,就是撲在前院,即不上女先生的課,又不學習琴棋書畫,哪裡像個小姐的樣子?我都不敢跟同窗說,我有你這樣的姐姐!」
他看著滕華月,眼裡全是欣賞和喜愛:「你看看華月姐,她這般的氣質、這般的才華,才是侯府嫡女該有的樣子。」
滕華月腼腆地笑了笑。
滕辛的一字一句,就像淬了毒的刀,一刀一刀地刮著我的骨、挖著我的肉。
我從內心深處騰升起一股怒火,但這股怒火擴散至全身後,又變成了沒有邊界的無奈。
我入府十年,掌家八年,每日不僅要處理府裡的一應瑣事,還要管著夫人留下的各色鋪子,而除此之外,我便是把所有的時間和心思都用在了他身上。
他小時候脾胃不好,每日隻吃得下一點東西,整個人像貓兒一樣又瘦又小,一到季節更替或是天氣驟變,他就會生病發熱,需在床上躺半個月才能緩過來。
那時夫人已經油盡燈枯,整個大房搖搖欲墜,偏二房還要隔三差五鬧出點亂子,夫人根本顧不上滕辛。
我憐惜他小小一團,又感恩夫人把我從魔窟中帶出,便一門心思研究起藥膳和菜譜來。後來,我幾乎要成半個大夫了,每日變著花樣為他食療,這才一點一點把他喂大。
夫人過世後,我以嫡長女的身份接過掌家權,耗費了極多努力,才讓大房不致被二房壓下去,為的就是在他長大之前替他守住家業。即便如此,我也是日日過問他的飲食和功課,從不忽視他半分。
可現在,他卻嫌我不讀書、不懂琴棋書畫,不如滕華月。
我直直盯著滕辛,極力克制住聲音中的顫抖:「那你可知,奪了我的掌家權意味著什麼?」
十三歲的滕辛稚嫩的臉上藏不住心事,他眼神躲閃,語氣中帶著心虛。
「你不用怕下人不尊重你,你總歸是記在了我娘的名下,我不會虧待你的。」
他支支吾吾,態度又放軟和了些:「況且你不是常說當家辛苦嗎?我也是為了你好,以後你就好好在自個兒院子裡休息,不用再操那些勞什子心了」
我氣紅了眼,奪了我在侯府唯一的倚仗,倒成為我好了?
我從前隻當他年紀小,辨不清好惡,如今看來,怕是我高看他了。
這府裡隻有我和他是一體的,我沒了管家權,他要如何把控侯府?
我看著他畏畏縮縮的樣子,又看著他身邊的滕華月那勢在必得的樣子,突然生出一種看好戲的惡毒心態。
既然滕辛不在乎我的處境,不看重我與他的姐弟之情,我又何須去顧及他的未來?左右我也護了他十年,夫人的恩,早還清了。
我挺直脊背,不再抑制住眼角的淚水,在眾人面前擺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
周圍的下人們不敢私語,卻沒忍住交換眼神。
我期期艾艾地說:「阿弟長大了,知道心疼我了,可真讓我欣喜。往後我就在我那小院裡享清福,這府裡的一應事宜就全權交給阿弟了。」
滕辛和滕華月互相對視,彼此的眼裡都是勝利的欣喜,這份欣喜直到我拿出對牌並庫房鑰匙後,全然化作了興奮。
滕辛拿了對牌,沒有半分猶豫就遞給了滕華月。
他對所有管事丫鬟說,從今日起,就由滕華月掌家了。
滕華月蔥白的手緊緊捏住對牌,直捏到手都紅了。她的眼裡閃過掩不住的野心,嘴角要笑不笑,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弧度,人卻矜持地衝滕辛行了個禮。
「阿弟放心,日後你便和爹還有阿兄安心在外頭打拼,後宅交給我罷!」
我用帕子沾了沾眼角,退到一邊,饒有興味地看著這段姐弟情深的戲碼,心下好奇,不知他們能情深多久。
2.
我從不知,不用早起處理家事的日子原來有這麼舒坦。
可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優哉遊哉地享用一日三餐並午點,最快樂的是不用看那一堆一堆的賬本。
老實說,這日子我就過了一天便沉溺進去了。
這才是大家閨秀該過的生活嘛!
至於一心想做出成績的滕華月,很遺憾,她極不適應管家的強度,又總想著比過我,結果是做十件事錯五件,整個侯府亂做一團。
最嚴重的時候,二叔的朝服差點和平日裡穿的衣服混著一起給漿洗了,滕辛邀來的同窗等了一個時辰才吃上冷飯冷菜。
因著這些事,二叔跟滕華月大吵一架,倒是滕辛,處處維護,半點也不想他的華月阿姐受委屈。
二叔又生氣又無語,說要讓蘇姨娘和滕華月一起管家。
這管家權還沒捂熱呢,滕華月豈會答應?
隻是不知她怎麼想的,竟然在這個節骨眼派了乳母來找我。那女人圓肩厚背,指著我的時候渾身都跟她的主子一樣寫著高傲。
「二小姐每日在前廳忙得腳不沾地,大小姐倒是好福氣,在這小院裡才幾天,都養出肉來了。」
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一臉開心:「當真?」
乳母被我說得一噎,隻得斷了諷刺的話,直奔主題:「二小姐今日派奴來,是擔心大小姐闲不住,尋思著大小姐要是願意,就重新把廚房和漿洗房管起來罷。」
我指了指桌上攤開的書:「不願意,我挺忙的。」
乳母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她張著嘴「啊」了半天,不可思議地問:「不願意?那可是廚房!」
廚房一向油水多。
而且我現在拿下廚房,日後就能跟滕華月一爭了。
但我為什麼要做這個冤大頭呢?她們還真當我沒了管家權就沒了底牌了?
我乖巧地笑了笑:「世子那日訓得對,我書讀得太少,所以你瞧,這些日子,我整日埋頭苦讀呢!對了,正巧你來了,煩請幫我問問二小姐,何時能替我尋個女先生?」
說完我還讓丫鬟芹兒給她遞了塊老大的銀子。
乳娘看著銀子眼都直了,隻可惜這銀子不是銀子,是燙手的山芋,她不敢接。這要是接了,她就真得幫我辦這趟差事了。
乳母最後灰溜溜地走了,芹兒關上院門的時候,狠狠朝門下啐了一口。
「真不要臉,自己惹了麻煩解決不了,就來煩我家小姐。真當小姐是專門收拾爛攤子的?」
她怕我不開心,又上前:「小姐,要不我讓不尤上街給您買燒雞去?」
不尤是芹兒的哥哥,也是我的小廝。
「再拐去後街買壇子酒。」我說。
「好嘞!」
等我吃上燒雞喝上果酒的時候,就聽說滕華月請來了自己的表姐和姨母,明面上來做客,實際上是來給她幫忙。
我搖搖頭,她那姨母去年新寡,早就想投奔侯府了,這一請,恐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不過這又與我何幹呢?
我大大地咬了一口燒雞,真香!
3.
滕華月搗鼓了一季,才將將把侯府理順。
我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倒不是我有多關注她,而是前院的李管事託芹兒遞來了話。
那日我正晃著扇子靠在搖椅上曬太陽,芹兒站在我身邊興奮地學著李管事的話。
說是滕華月在雲城最好的花匠那買下了五盆姚黃、三盆春蘭,個個長勢喜人,價格催人淚下。
不僅如此,她還在號稱第一酒樓的樊樓訂了二十兩一桌的面席,說是讓三日後送到侯府來,她要宴請各家小姐。
李管事託小芹問我,這錢是讓支還是不讓支。
李管事是夫人的舊人,夫人過世前曾下過死令,滕辛封世子之前,這些舊人隻可聽我一人的命令。
至於封世子之後該如何,夫人沒說,但懂的都懂。
我若沒有二心,便還可聽我的;我若有了二心,便聽世子的。
我初時很感激這條命令,因為它我才牢牢握了八年的掌家權。
但現在,我說不清是什麼感觸,隻嘆等闲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如今滕辛已經站到了我的對立面,這三個月,他甚至沒往我院裡來一次。
按理說李管事不該也不用再過問我的想法才是。想來是滕華月這般大手大腳把他嚇到了,他是下人,沒法駁主家的話,隻能指望著我去制止。
是了,我一貫都會為了侯府的每一分一釐斤斤計較。
我想到了那日在正院,李管事站在一眾下人前面,平靜地看著我被奪權的樣子。
我笑了:「當然讓。現在是她滕華月當家,怎麼花錢,花多少,都是她說了算。你告訴李管事,以後這樣的事不用來問我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小芹的眼睛滴溜滴溜轉,歡快地傳話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搖啊搖,思緒一下隨著天上的雲飄遠了。
二十兩一桌。
當初夫人從滕家旁支買下我的時候,也是給了舅舅二十兩。舅舅拿這錢娶了媳婦,生了娃,又花了整整三年,才來找我要錢。
滕辛總嫌我對錢財太過看重,也是,他自幼便在雲端,又怎知錢財於貧苦人家的意義?
不過,我本以為那個沒了我的壓制,敞開手腳花錢的人會是滕辛,倒真沒想過一向以清高風雅自居的滕華月會先跳出來。
也是,賞花宴呢,多風雅。
風雅之事哪能用錢衡量?
隻是不知三個月後,等他們看到侯府的莊子鋪子遞上來的那點子收益,還能風雅多久。
4.
滕華月設的賞花宴開始了,各家貴女都上了門,為了讓我這個鄉巴佬也見識見識真正的豪門貴族是怎麼宴請來客的,她還特意給了我張請柬。
我一出院門,就看到每隔五步的樹梢上綁滿了可以亂真的絹花,下人們的身上也穿起嶄新的衣裳,就連小姐們面前放點心的碟子,都是從庫房拿出來的珍品。
不僅如此,滕華月還請來了樊樓的樂伎明姑娘,以便貴女們曲水流觴時能欣賞琵琶曲。
嘖嘖嘖,可真是大手筆。
見我來了,滕華月施施然地站起身,我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料子是南邊新出的雲錦。這種布料有個名頭,「寸錦寸金」,我仔細瞧了瞧,確是華貴無雙,就是跟她素來低調的派頭不大匹配。
滕華月帶著些驕傲問我:「滕華容,今日的宴請你可瞧得上?」
我道:「二妹妹的品位自是極好的。」
她笑得容光煥發。
滕華月的表姐在一旁用袖子捂住嘴,上下打量著我的衣裙,咯咯直笑:「華月不僅品位好,人也能幹,一早就到門口去迎客了。哪像你,直到現在才出現不說,身為主人家還穿成這樣。」
啊這,這莫非是傳說中的豬隊友?
我羞愧地低下頭,扯著身上那件半新的袄裙,不好意思地說:「最近並未做新衣裳,讓姐妹們見笑了。」
在場的貴女都是八卦的人精,聽了我的話,都捻著帕子相互嘀咕起來,滕華月更是一下白了臉。
今天她的目的就是想向眾人炫耀,她拿了侯府的掌家權,且做得極好,比我這個前任當家人要好。
可府裡的下人們都穿上了新衣,我這做主人的卻還是舊袄,這份克扣,簡直明晃晃了。
貴女們可不會說我軟弱無能,能把這點事捅到世家圈子裡,那是本事。
她們會說,這侯府的二房連臉面都不要了,可著人家大房孤兒寡女欺負,還蠢笨地由著人家把事情宣揚開來,簡直是上趕著遞把柄給人笑。
滕華月狠狠地瞪了她表姐一眼,剛想跟眾女解釋,錚錚的琵琶聲突然停了,大伙兒的注意力一下到了樂伎明姑娘身上。
尚書之女宋巧巧借著這個空當起身站到我旁邊:「阿容,你上次不是說得了個新菜譜嗎,快帶我去瞧瞧。」
其餘貴女也裝作無事地討論起下首要點的曲子,隻留滕華月站在眾人中間,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張俏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我強忍著不笑出聲,帶著宋巧巧往小院走,坐在眾人身後的明姑娘遠遠朝我頷了頷首。
我微微笑了一下作為回應,人還沒走出幾步,身後就傳來一聲驚呼。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