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御使大夫家的王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暈了過去.不僅如此,她身上還起了許多疹子,看起來十分駭人。
大夫初步判斷說,這是中毒。
短短兩個字讓所有貴女花容失色,爭先恐後地也要看診,御使大夫家的下人們則嚇得臉都白了。
這好好的賞花宴,怎麼還有人投毒?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滕華月,滕華月就像被幾十根針刺到一樣,搖搖欲墜。
很顯然,她也不知這是為什麼。
我看著王姑娘身上的疹子,心念一動,問大夫:「大夫,王姑娘的症狀是何種中毒?是否有可能,是因為她吃了平素不能吃的東西?」
我並不是無端開口,隻是突然記起,王姑娘是有忌口的。
她家送來的冊子上特意注明過,她不能吃花生,因此我每次宴請她的時候,都會特意不上帶有花生的吃食。若是偶爾有些吃食中含有一點兒花生,我也會讓芹兒仔細告知王姑娘的貼身丫鬟。
這是當家主母的基本素養,不值一提。
但我的開口卻讓滕華月陡然有了發泄對象,她原本就很緊張,現在更是認定我在擾亂視聽。
她端著高姿態訓斥我說:「滕華容,你又不是大夫,亂插什麼話!」
我用袖子遮住半張臉,一副受Ťù⁻驚的可憐模樣。
宋巧巧看著我的樣子就想笑,她十分配合地充當了我的嘴巴:「滕華月,你也不是大夫,你亂插什麼話?要不你告訴大家王姑娘中了什麼毒?或者你幹脆拿出解藥吧!省得大夫還要診斷半天。」
「你別血口噴人!我和她無冤無仇,為什麼要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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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王姑娘的丫鬟突然跪到我和大夫面前,打斷了滕華月和宋巧巧的爭吵。
「是了!是了!我家姑娘平素不能吃花生,她若是誤食花生,就會起疹子!嚴重時也會暈倒!」
大夫略一思忖:「確有這個可能。」他轉向我:「大小姐,我需開些藥……」
我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喚來芹兒去跟著抓藥。
宋巧巧丟給滕華月一個得意的眼神:「事兒做不好也就罷了,阿容給你擦屁股,你還一副受迫害的樣子。你還真當自個兒金貴無比,人人都得敬你愛你?瞧瞧,明眼人都知道你們滕家哪位姑娘更靠譜。」
說的是大夫管我要人,而不是滕華月。
我看向宋巧巧的眼神充滿佩服,這丫頭那嘴,真跟刀子似的。
不枉我平素待她好。
滕華月被懟到啞口無言,隻紅著眼眶狠狠瞪著我,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剝。
我假模假樣地抖了一下,怯怯弱弱地躲在宋巧巧身後:「巧巧,別說了。二妹妹為了賞花宴忙活了七八日,她也不想的。況且……況且現在是她掌家……」
诶,說話留一半,後續全靠人想象。
走大白蓮的路,讓大白蓮無路可走。
不得不說,裝可憐是真的有效。人麼,都是站在弱者這邊的,這樣才能顯得自己心善且強大,這不,在場眾人看滕華月,那整個就是看惡女的表情。
「滕華容,你能不能不要裝模作樣!」滕華月要氣炸了。
我垂下眼強逼出幾滴眼淚,滕華月還想罵我,但她知道,此時此刻她越說就越錯,隻好把氣憋在胸口,拼命克制。
哎,好愉快哦。
滕華月沒有氣太久,一陣兵荒馬亂之後,王姑娘總算悠悠轉醒,眾人都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不是有人下毒。
尤其是滕華月,雖然她不願意我的猜測是正確的,但起碼王姑娘人沒事.否則,就算查清楚不是她下的毒,一個失察之責也是逃不掉的。
但趕來接王姑娘的御使大夫家的夫人卻不打算放過她。這位夫人當著所有貴女的面,狠狠把滕華月訓斥了一頓。
「我當家二十餘載,從沒見過哪家宴請會犯這樣的錯……來客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這都是上了冊子,遞到主母手上的……」
滕華月正一肚子氣呢,眼下話不過腦,全給宣泄了出來:「夫人,王姑娘自己不清楚不能吃花生嗎?她身邊的丫鬟不清楚嗎?這花生酥可不是我硬塞進她嘴裡的。」
「你!」
不愧是雲城第一才女,別的不說,這辯論之才倒是貨真價實。
半躺在軟轎上的王姑娘氣得胸口高起低落,她虛弱地爭辯:「我沒吃花生酥。」
關鍵時刻,還要靠我來補刀。
我適時指了指桌上的糕點:「你是不是吃的這個?」
王姑娘點點頭。
「這是樊樓新出的點心,雖沒有夾著花生碎,但外面卻裹著不少用花生研成的粉末。」我介紹說。
滕華月瞠目結舌:「我,我哪裡知道……」
她說不下去了。
御史大夫家的夫人怒氣衝衝:「不知道?你不知道吃食是用什麼做成的,就敢往桌上放?你難不成也不知道,入口的東西有點不對,是會吃死人的?」
滕華月緊緊咬住嘴唇,滿臉通紅。
最後,這位夫人冷冷評價道:「不懂裝懂、不識大體、不敬長輩,難怪宣平侯到你這輩隻有世子,沒有侯爺!」
這句評價簡直殺人誅心,尤其它是從御史夫人口中說出的。
滕華月終於撐不住,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6.
御史夫人對滕華月的評價一傳十,十傳百,到後來,連雲城的小乞丐都說,宣平侯到現在都沒有侯爺,都是因為滕華月品行不端。
當然,事實並不是這樣,但除了滕華月,沒人在乎事實到底是什麼。
御史大夫並沒有就此放過侯府,他跑到皇上面前狠狠參了二叔一本,句句沒提賞花宴的事,但句句都在罵二叔治家不嚴。
皇上表面上樂呵呵地做和事佬,但最後卻賞了御史大夫家一大堆藥材,罰了二叔半年的俸祿。
我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皇上賞罰完他們後,還順口囑咐皇後娘娘賞給我一水兒的新布料——說是侯府家大姑娘沒了長輩,怪可憐的。
我迎著滕華月嫉恨的目光,迎著滕辛懵懂的臉,恭恭敬敬地接下了宮裡送來的賞。
但我關上院門後卻笑不出來。
皇上這一賞,倒是讓我往後的日子更艱難了。
是,我無父無母,夫人和侯爺又雙雙離世,但隻要我的身份是侯府的大姑娘,那二叔就是我的長輩。
皇上這一說,一賞,是要大房和二房徹底決裂,是告訴我們:你們府裡那點破事,我都盯著呢。
我摸著光滑細軟的布料,心思回轉,夫人當年那一步,到底是走錯了。
宣平侯是本朝最後一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其餘的早在先皇在世時便收回了。
宣平侯原本也是要被收回的,但滕辛的祖父替先皇擋了一刀,導致疾病纏身,過早離世,這爵位就保留了下來。
可惜滕辛的父親命也薄,襲爵不到五年就意外離世。
當時侯府還未立世子,滕辛才兩歲多,也不知道長不長得大,是以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爵位要讓二叔繼承了。
可夫人不服,她耗盡了她跟娘家最後那點情分,跟皇上求了道口諭:若是辛哥兒健康長大,這爵位就讓他繼承。若是他死了,滕家就隻是滕家。
皇上早就想收回爵位,因此他同意了。
二叔發現後,就往夫人身上下了毒。
夫人為了爵位,為了辛哥兒,舍了極多錢財和人情,拖著虛弱的身子,從旁支過繼了我。
她一點一點教我如何管家,如何保住她的嫁妝,如何在這侯府生存下去,如何保護滕辛。
隻可惜,她拼盡全力去謀算,卻算不出皇上在滕辛十三歲這年,以他過於年幼為由,隻封了世子。
至於封侯?
皇上不提,宣平侯府就可以隻有世子。
哦,這還得看,這世子能不能活下來。
7.
滕華月因為賞花宴的事,對外宣稱自責病了,要在府裡休養,但實際上她是被二叔禁了足。
滕辛來尋了我兩次,話裡話外是要我把管家的活兒重新接過來,等滕華月「病好了」,再還給她。
我看著他睜大了眼睛,這麼無恥的話,他是怎麼說出口的?
他難不成是把我當作下人來看待?
所以在他心裡,我的付出是理所應當的,或者說,我不付出,那才有問ťű̂₃題。
我告訴他:「我不願意。」
這下輪到他睜大了眼。
「憑什麼?」
我託起腮:「憑我是你阿姐。」
滕辛一下跳了起來,他把桌子拍出了巨大的聲響:「你算什麼阿姐!這點忙都不幫!」
「過去我幫了你十年,你不也沒把我當阿姐?」我不痛不痒地說。
滕辛一腳踢翻凳子,指著我,似乎是要把一切都宣泄出來。
「你還想我把你當阿姐?你把我當作阿弟過嗎?從小到大,你什麼都要管著我,這不讓吃,那也不讓去!我不喜歡習武,你非逼著我扎馬步,練五禽戲!你哪裡把我當阿弟了?你就是把我當作炫耀你翻身的工具!」
說完這些,他大口喘起氣來。
我不自覺地直起身子,有些哀傷地看著他。
這就是他和我離心的原因?
我緩緩開口:「我管你的吃,是因為你小時候吃重油重料的東西,就會吐,嚴重時還會生病……我管你的行蹤,是因為你遊船時落過水,跑馬時摔過腿,我不希望你被人傷害……」
「你又要挑撥離間了是不是?我說過很多次了!月華姐沒有推我,二叔也沒有動過我的馬,他那日根本不在府裡!他們是我僅有的親人,你能不能不要成天說他們不好!」
滕辛憤怒地打斷我。
我捂住胸口,那裡悶悶的,像堆了千斤石頭。
滕華月和二叔是他僅有的親人,我不是。
我一提他們的不好,就是挑撥離間。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垂下眼,不再說話。
一陣壓抑後,滕辛轉身離開。
臨走前他冷冰冰地說:「二叔給你相看了一門親事,我原本想推一推,但現在看來,阿姐與他十分相配。你好好準備,後日兩家相看。」
8.
給我挑夫婿這件事,二房應該是操碎了心,不然也不會在雲城的兒郎裡千挑萬選出了將軍府的三少爺。
這位趙三少爺極有名,聽說他幼時既聰明又漂亮,就像年畫上的娃娃一樣逗人喜歡。
可惜在一場大病後,他的心智就再也沒有成長過。
我見到趙三少爺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整個人像個大樹墩子一樣,一動不動。
我也蹲了過去和他一起看。
他看見我,傻傻一笑,臉上還沾著幹掉的鼻涕殼子。他問我:「姐姐,你也喜歡看小螞蟻嗎?」
我點點頭,一邊吩咐芹兒拿快湿帕子來,一邊回答他:「小時候也經常看,覺得它們雖然都很小,但是卻很齊心,能幹大事,很羨慕。」
「長大就不看了嗎?」
我笑笑說:「長大以後要做好多事,就沒看了。」
「啊,那長大可真不好。」
「沒事,你可以不用長大。」
「可我想長大,阿兄說,長大了才能照顧娘親!」
「嗯……那你就多吃點好吃的,多讀點書,每天開開心心的,就能長大了。」
「好!我聽姐姐的!」趙三少爺又是一臉憨笑,看著他毫無心機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心情也跟著好了。
這時我們身後傳來一道聲音:「阿弟,要回阿娘那裡了。」
我一回頭,對上一雙凌冽如西北寒風般的眸子。
我連忙站起身福了福:「趙小將軍。」
「阿兄!」趙三少爺也急急地起了身,但他剛剛蹲太久了,這急急一起就失了重心,整個人往前栽倒下去。
我下意識地張開雙手想要攔住他,可他摔倒的勁太大,直接把我也帶著往下墜!
就在我以為我會跟他一起摔倒的時候,腰上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接著我的頭重重砸到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上。
「姑娘,得罪了。」
我的額角有輕輕的氣流拂過,而那句喚著我「姑娘」的聲音則像幼時夏日裡我蹚過的溪水,涼涼的,又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