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緩過神,發現自己正倒在趙小將軍的臂彎裡——其實也不算臂彎,他此時此刻正僵直地半展開右臂,手緊緊攥成拳頭,離我的腰可是遠遠的。
這動作一點也不唯美,反而處處透著避之不及。
我側抬起頭看他,他並不看我,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前面那棵大樹,左手還牢牢抱住三少爺。
怎麼辦,我有點想笑,瞧他整個人都是僵直的,活像是我調戲了他一樣。
「小姐,您沒事吧!」遠處芹兒跑來,不客氣地把我扶起來拉到旁邊,一邊圍著我檢查我有沒有受傷,一邊用看登徒子的眼神一下又一下地瞟趙小將軍。
趙小將軍的臉都被她瞟紅了。
我實在沒忍住,嘴角彎了起來。
坊間都傳,趙小將軍人如煞神一般,可我怎麼看著,他隻是個普通的少年郎?
「阿兄,暈,暈……」
趙三少爺捧著腦袋,人還站不穩。
趙小將軍聽了,連忙把他扶正,跟芹兒圍著我似的圍著他轉,又是捏捏骨頭又是摸摸額頭,緊張得不行。
看著他們真正的兄友弟恭,我不禁羨慕起來。
「姐姐,我頭暈,還疼……」
趙三少爺看著我正盯著他倆,不知為何,竟也委屈巴巴地衝我撒起嬌來,那模樣真像三四歲時的滕辛。
我不忍心看他委屈的樣子,忙從芹兒手上接過湿帕子,走過去替他擦幹淨臉,嘴裡安撫著:「不疼,不疼。」趙三少爺便開心地笑了起來,樂呵呵地重復著「不疼,不疼」。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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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趙三少爺、趙小將軍回到樊樓專待貴客的單獨院子時,迎面撲來的是將軍夫人熱切的眼神。
她含笑打量我半天,摟著趙三少爺,問他剛剛開不開心。
趙三少爺不停點頭:「開心,我喜歡姐姐!」
二叔一喜,接口道:「三郎喜歡華容,就讓華容跟你回家,長長久久陪著你好不好?」
這話說得露骨至極,就好像我是貨架上的商品,喜歡,付了錢,誰都能帶走。
院子裡的人聽了這話,皆是不同的反應。
趙三少爺喜不自勝地點頭;將軍夫人探究地看著我。
滕辛無動於衷,他根本就沒聽到二叔說什麼,隻盯著趙三少爺。趙三少爺一笑,他就一皺眉,眼裡是遮不住的嫌棄。
趙小將軍站在角落,看著每個人,若有所思。
而站在話題中間的我,隻能竭力直起脊背,不卑不亢地平視前方。
將軍夫人眼裡有驚訝,她看了一眼二叔臉上收不住的笑,又看了一眼趙小將軍,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問我:「華容姑娘覺得三郎如何?」
「三少爺心思純淨,是個好孩子。」我誠懇地回答。
將軍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對二叔說:「那兩個孩子的事就這麼定了吧,明日我就派人給府上送庚帖。」
二叔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隔天,侯府與將軍府交換了庚帖,冰人在廟裡合了大吉,定下三個月後的初九成親。
這個日子太急了,因而滕華月從她院子出來後,嘲笑了我半天。
我半點也不想理她,她卻當我是惱羞成怒,隔三差五就要在我跟前溜達一回,似乎把羞辱我當成了樂趣。
好在她也就那段時間把精力放在了我身上,因為管事們交賬的時候到了。
這天早上,侯府的下人們個個喜氣洋洋,他們都等待著主子庫房裡有餘錢後,也賞他們幾文。
但我知道,他們等不到的。
侯府自滕華月管家以來開銷巨大,到現在,古玩、酒樓、布莊、金店的許多賬都沒結,可以說,滕辛和二房就指望著這些錢來平賬。
可他們看到管事送來的錢後,卻徹底傻了眼。
「怎麼隻有兩千多兩!」滕辛把賬本甩在管事的腳下,「說!是不是你們貪了!」
管事嚇得直接跪下來磕頭:「世子爺,冤枉啊!」
「上半年明明有五千多兩!這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
「那是,那是因為大小姐……」
管事的話還沒說完,滕辛就怒氣衝衝地跑過來,揚起手就要扇我。
「你個敗家女!」
芹兒撲過來,硬生生地替我挨了這一巴掌。
我看著她臉上迅速腫起來的手印,氣得反手重重地扇了他。
——這是我第一次打他。
滕華月尖叫一聲衝過來,把滕辛護在懷裡:「滕華容,你做什麼!」
我冷冷回她:「教訓我阿弟。」
滕辛捂著臉,一呼一吸中帶著七分憤怒、三分委屈:「你,你打我!」
「我打你,天經地義。」
「你又不是我阿姐,你憑什麼打我!你貪了府裡的錢,還敢打我!」
「滕辛,你聽管事說完了嗎?」
我眼刀一掃管事,他猛地一抖,結結巴巴地說:「世、世子,府裡的生意一直是大小姐管的,好些商人隻認大小姐一人。這半年來,大小姐沒管鋪子,生意就少了一半有多……」
正院寂若死灰。
二叔和他那女兒一樣,自恃清高,總覺著這銀錢是天上掉下來,鋪子裡長出來的。
從沒想過還需要經營。
至於滕辛,我親自帶著他去過幾回鋪子,讓他聽過好幾次管事們的議事。
隻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每次他都隻是表面上乖巧學習,實則什麼都沒往腦子裡去,後來更是找遍借口不想再去。
我過去想著,不去便不去罷,左右還有我。
現在我卻覺得嗤之以鼻:滕辛和二房不愧是血親,在「清高」這方面還真是一脈相傳。
好一會兒,滕辛才艱難開口:「你……」
我並不看他,而是問:「管家挺容易的,不是嗎?」
一句話把滕辛和滕華月說得臉色發白。
戲已經看夠了,我不願再在正院多待,更何況芹兒的臉需要立刻處理才行。
我無視掉滕辛,不著痕跡地甩開滕華月的手,也不去回應他期期艾艾想要開口的樣子,隻交代了句:
「世子和二妹妹慢忙,我帶芹兒回院子了。」
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10.
兩千兩並不算少,但遠遠填不平侯府的花銷,為了不至於太丟臉,滕辛隻能拿夫人的嫁妝來平賬。
他是真的傻,到頭來侯府風光了,二房享受了,掏錢的卻是他。
因為錢財一事,滕辛和滕華月鬧掰了。
他要奪滕華月的掌家權,可二叔卻沒讓他如意。
「華月不管也行,那便讓蘇姨娘管。」這是二叔的原話。
「我們家的女眷就這幾人,難不成你要自己管?」
滕辛隻有十三,每日還要上學,自然是不可能接手的。
於是他又來找我了。
他帶來了好些禮物,站在院門外向我賠罪。
他對著我歷數過去十年我們相處的細節,企圖喚醒我與他的情分。
我站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下,看著蕭瑟落下的葉子,心裡那份傷感難以明喻。
我的生身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自我記事起,就是跟著舅舅生活的。
舅舅本來是個還不錯的人,但因為家裡窮,又帶著我這個拖油瓶,沒有哪家姑娘願意嫁他。
日子一長,他就對我怨恨起來。
他一不痛快,就狠狠打我,一喝酒,就拿棍子抽我。
我每日要做所有的家務,還要想盡辦法弄點錢,讓自己不至於餓死。
因而當神仙一般的夫人突然出現,問我願不願意做她女兒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跪下來、磕頭,大喊願意。
夫人對我坦白,她與我,是一場交易。
她給予我身份地位,教我識字管家,賜我一個容身之所,代價是從此我必須為滕辛而活。
我很珍惜這些條件,我深知,它們能改變我一生。
但我更渴望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哪怕這隻是一場交易。
所以我對滕辛,從來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我把他視作自己真正的家人。
可他從來不曾把我視作他的家人。
我是他的手、他的腳、他的廚娘、他的大夫、他的丫鬟、他的錢袋子,我獨獨不是他的家人。
所以他不痛快了,就拔了我的羽翼,他的利益損失了,就要我替他尋回來。
我於他,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對站在門外懷念過去的滕辛說:「你我姐弟情分已盡,你好自為之。」
門外的聲音停了五個呼吸,接著滕辛像頭發怒的幼獸,暴躁地捶打著院門,咆哮道:
「滕華容,你個忘恩負義的卑賤之女!爺要你做事,是看得起你,你真當自己了不得了!
「把爺關在門外?來人,砸!給我狠狠地砸!」
11.
滕辛把我的小院砸了,不僅如此,他還拿走了我的首飾匣子。
他指著我的鼻子,要我去夫人的牌位前跪著,我冷笑一聲,帶著芹兒和不尤就要出府。
滕辛命下人把我捆了,但那些人還沒近我身,就全被不尤斷了手。
我順順利利地出了府,門口已經停著一輛馬車。
滕辛毫無形象地在侯府門口大喊:「滕華容,你若走出這個門,就別再說自己是侯府的姑娘!」
那模樣比我那舅舅還要醜陋。
我踩著腳蹬走上馬車,回身對他說:「我從不屑於這個身份。」
我坐著馬車,沒有避著任何人去了樊樓。
明姑娘迎著我去了樊樓深處的院子,半個時辰後,宣平侯世子砸了長姐的院子,搶了長姐的首飾匣子,又把長姐趕出侯府的事,就傳遍了整個雲城。
明姑娘怕我受委屈,還讓樊樓的說書人和小二們強調,這都是因為世子沒錢還債,可不是我德行有虧。
我啼笑皆非,說我並沒有世家女那般注意名聲,隻想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離開侯府。
明姑娘卻認真地說:「東家,那可不行,您還雲英未嫁呢。」
明姑娘是知道我已經定親了,但她也知道,將軍府很快就會得知我被趕出侯府的事,退親幾乎是板上釘釘。
退了親,我可不就雲英未嫁麼?
我抿嘴一笑:「滕辛倒是做了件好事。」
可我沒有等來退婚書,我等來的是趙小將軍和一對大雁。
趙小將軍拎著大雁站在樊樓的大堂裡時,聽說整個樊樓都被驚得鴉雀無聲。
他身邊的管事捏著一張厚厚的單子,滿臉通紅,他倒一臉鎮定,站在那就跟馬上要領兵打仗似的。
明姑娘請他進來,他說他就要在大堂裡等我,明姑娘隻能去院子裡請我。
我站在他面前,站在幾百人八卦的目光下,第一次後悔把樊樓建得又高又大。
趙小將軍身邊的管事衝我深深鞠了一躬,語氣帶著點尷尬和無奈。
「趙府失禮了,還請姑娘原諒。實在是……實在是……」
管事頻頻瞟著趙小將ţṻ₍軍,見他不吭聲,眼一閉、心一橫,繼續說:
「原本應該半月後下聘,但大少爺明日就要啟程去符州,便想今日與您核對聘禮單子……」
就,長耳朵的人都能聽出這理由多蹩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