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阿衍倒是一點也不記仇,面無表情的臉上早已沒有了昨夜失態的痕跡。
皇上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阿衍,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衍兒思念生母,其情可憫,然其罪不可恕,此番小懲大戒,禁足三月吧。」
說完,他拂袖而去。皇後也領著眾人散了,隻剩阿衍一個人伏在地上。
「謝父皇開恩——」他沙啞的嗓音在蕭瑟的秋風裡傳出好遠,像一條細細的繩索一圈圈地纏繞著我,勒得我透不過氣來。
阿衍這一禁足,就直接禁到了年末。
快三個月沒見他,我心裡空落落的,好像這世上又隻剩了我一個人。
這年的除夕宴上,毓兒喝多了酒,抱著我的胳膊不撒手,大著舌頭跟我說了一晚上的話。
「暮春,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吶?」她一臉涎笑地湊過來。
我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卻還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嘿嘿……我有,他,他叫阿柒……」
我愣住了,堂堂嫡公主,竟然喜歡上了一個暗衛。
我不露痕跡地掩下眼中的驚訝,挑眉一笑,鼓勵她繼續說。
「你沒見過他,也不會看見他……可他是個很好看也很可靠的人……」
毓兒表情微醺地眯起了眼,臉頰上升起一片緋紅,平時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此刻笑得異常嬌羞。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瞪圓了眼睛,用手指點著我的鼻子,「暮春,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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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著頭好笑地看著她,她這才恍然大悟般笑起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
「哎呀,我差點忘了,你不會說話,嘻嘻……」
這小姑娘,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氣人。
我也是後來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姐妹。
所以我不忍心告訴她,現實跟話本不一樣。
公主和暗衛之間是注定不會有結果的。
6
阿湛雖然有點傻氣,但他是個好哥哥。
毓兒不管想要什麼,他都會給。比如,她想跟阿柒一起去逛燈會,他也滿口答應了。
上元節剛好是阿衍禁足期滿的日子,我本來想早些去看他,可是經不住阿湛軟磨硬泡,隻好答應陪他們兄妹一起逛完燈會再回來。
毓兒興奮地翻出自己所有的衣裙和發飾,我們兩個嘻嘻哈哈地給對方打扮了半天,終於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出了門。
我披著漂亮的紅鬥篷從阿湛面前走過去,他看得兩眼發直,走路都順拐了。
我和毓兒笑得肚子痛,他紅著臉撓了撓頭,又看著我咽了口唾沫。
上元夜的長安,火樹銀花、燈火通明,大街上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走街串巷的商販叫賣著新奇的玩意兒,西域的胡姬扭動著腰肢,各色面具晃得人眼花。
上一次逛燈會還是六歲那年,我們一家四口。如今再看這喧鬧的繁華,隻覺得恍如隔世般不真實。
阿湛還跟小時候一樣靈活,拉著我和毓兒在人群裡像泥鰍一樣鑽來鑽去,沒一會兒就甩開了跟著我們的宮女太監。
我們氣喘籲籲地拐進了一條燈火寥落的窄巷,阿湛打了個響指,一道黑色的身影應聲落到了屋檐下。
「阿柒,毓兒就交給你咯。」阿湛衝他妹妹挑眉一笑。
陰影裡的少年點了點頭,他半遮著面,一雙眼睛木訥又空靈,直愣愣地盯著身邊的少女。
毓兒紅著臉低下頭,牽住少年的衣袖,往擁擠的人群中走去,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我和阿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被人群推著往前走,身邊不時蠻橫地鑽過三五成群的孩子,把我們兩個擠得緊緊貼在一起。
路兩邊高高掛著的紅燈籠把阿湛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他看我的眼神變得躲閃起來。
小販提著手裡的花燈,滿臉堆笑地湊上來,「公子,給小娘子買個兔子燈吧!」
阿湛正要掏錢,我攔住他搖了搖頭。
我指著街對面小攤上掛著的虎頭燈對他說:「我要那個。」
遠遠地看著那隻憨態可掬的小老虎,我的眼眶酸澀起來。
我想起七年前的上元節,我和哥哥一起看上了這樣一盞虎頭燈。
可是最後,那僅剩的一盞還是歸了他,爹娘給我買了兩盞兔子燈做補償,我卻哭著把它們扔在地上,踩了個稀巴爛。
阿湛側過臉來,睜圓了眼睛看著我,「瀟瀟喜歡男孩子玩的虎頭燈?」
「嗯,我就要那個!」
我板著臉,直挺挺地伸著手臂,變得像小時候一樣固執。
「好好好,給你買!」
他寵溺地笑著,拉著我的手穿過擁擠的人群,穿過搖晃的燈火,穿過七年漫長的時光,終於把那盞虎頭燈捧到了我面前。
拿到手裡的時候,我卻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因為我發現,其實這個燈它一點也不貴,一點也不稀罕,一點也不比兔子燈好看。
那時我想要的不過是爹娘的偏愛罷了,可是現在我早就沒有爹娘了。
阿湛陪我坐在路邊攤上吃元宵,他一個個吹涼了喂給我,雖然沒有宮裡的好吃,但起碼不會燙起燎泡。
忽然,我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個衣著單薄的婦人帶著一雙兒女,低眉垂眼地跪在那裡。
那女孩兒臉色蠟黃,頭上還插著一根草標。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好像突然被狠狠攥住了,指著那個婦人結結巴巴地說:「阿湛,你看,那裡有人賣女兒,她,她為了養活兒子,要把女兒賣了……」
我心急如焚地拽著他的胳膊站起來,「我們快去,快給她錢!不要讓她把女兒賣了!」
阿湛看我這副樣子,有些被驚到了,卻順從地任由我拉著他走。
不過短短半條街的距離,卻好像那麼遙遠,我生怕下一秒就有人把那女孩帶走,永遠地離開自己的母親。
阿湛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個幹淨,再三叮囑那婦人以後再也不要賣女兒。
她千恩萬謝地叩了好久的頭,拉著兩個豆芽菜一樣瘦的孩子急匆匆地走了。
他們都離開了好久,我還淚水迷蒙地站在原地。
阿湛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7
我們沒錢僱馬車了,隻好徒步往回走。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走過朱雀門的時候,夜空中炸開了漫天絢爛的煙花。
震耳欲聾的響聲裡,阿湛湊在我耳邊大聲地說:「瀟瀟!許個願吧!」
放在以前,我也許想要報仇,想要阿衍能如願當上太子,甚至想要時光倒流回七年前,可是現在,我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煙花落下的時候,我雙手合十望著天空說:「願大周民富國強,四海升平,所有的母親都不必被迫在她的兒女中做出選擇。」
阿湛昂首叉腰,拍著胸脯說:「好,沒問題,包在本太子身上!」
我有點好笑地看著他,「你不是老說想做個自在闲人,不想當太子嗎?」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我這不是怕自己做不好嘛。想當明君,光有學問和仁心可不夠,還得會權術,這個我好像怎麼也學不會……」
他臉色暗淡地低下頭去,在這方面,阿衍大概真的比他強。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定可以的,大周的百姓就拜託給你啦!」
煙火的餘燼星星點點落在他眸中,泛起微不可見的波瀾。
他定定地看著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等我們回宮的時候,毓兒早就已經回來了,阿湛偷偷把我放走,自己到皇後面前領罰。
我來不及放下虎頭燈,火急火燎地跑去找阿衍。
我推開門,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子裡,桌上放著兩碗早就涼掉的元宵,手裡捧著一盞做工粗糙的兔子燈。
看著那盞兔子燈,我有點想笑。
骨架扎得歪歪扭扭,隻能勉強看出兔子的形狀,彩繪也畫得有點滑稽,隻有那對紅眼睛倒是有幾分傳神。
阿衍抬頭看見我,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眼睛亮亮地對我笑。
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虎頭燈時,眼底的光彩瞬間熄滅了。
「瀟瀟,你……你出宮看燈了?」
我看著他手上被竹篾劃出的斑駁血痕,愧疚地點了點頭。
「是跟裴湛嗎?」
他眼眶倏忽紅了,拳頭在桌子底下攥得緊緊的,骨節微微發白。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揚起臉深深吸了一口氣,狠命地把手裡的兔子燈擲在地上,抬起腳用力地踩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它踩得散了架。
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進了裡屋,摔上了門。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默默地走過去,慢慢蹲下身來。
他親手做的小兔子躺在地上,被他踩得支離破碎,紅著眼睛看著我。
有點可笑,又有點可憐。
小兔子有什麼錯?小時候被我踩得稀巴爛,現在又被阿衍踩得稀巴爛。
我流著眼淚,把它一片一片拾起來放進懷裡,就像拾起小時候的自己。
一定能拼回去的,對吧?
8
我不想報仇了,至少不是對皇後。
就算發現我長得像曾經的段貴妃,她也從未苛待我。
畢竟,能養出一雙傻白甜兒女的母親,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真要報仇的話,也應該是對姓姜的宰相和太尉,可那又是我力不能及的了。
可是崔皓不這麼想,他覺得我應該更進一步。
他手裡把玩著我沾了癸水的小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
「丫頭大了,這般好模樣做婢女太可惜,不如當個太子侍妾,年底跟著太子搬去東宮,也能得到更多情報。」
我跪在他下首,咬著嘴唇不知所措。
「千歲大人,奴婢怕是沒這本事。」
「不試試怎麼知道?難道還要本座教你如何勾引男人嗎?」
他探身過來,捏起我的下巴,逼我與他對視,粗粝的指腹摩挲著我的臉頰。
可片刻後,卻是他先回避了我的目光,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落寞,松開手拂袖而去。
崔皓剛走,阿衍就推門進來了。
我知道他剛剛在門外偷聽,自從上次崔皓對我發了酒瘋,阿衍從不讓我與他獨處。
「可不可以不要去?」他繃著臉,低著頭不看我。
「這樣也許可以幫到你。」
「我不要你這樣幫我!」
他聲音激動,眼尾微紅,撐開雙臂把我抵到牆邊。
我抬起頭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睫毛投下的陰影裡湧動著復雜的情緒。
「瀟瀟,我不能沒有你,裴湛他是太子,他什麼都有!可是我隻有你……隻有你……瀟瀟,我求你了,不要去,好不好……」
看著他止不住地落下淚來,我愣住了。
這麼多年來,他雖然在外人面前毫無尊嚴,可我知道,他內心是個極為驕傲的人。
那麼驕傲的二皇子,現在卻流著淚,低聲下氣地求我。
我心痛得喘不上氣,腦子一熱,踮起腳攀著他的肩膀,貼上了他湿漉漉的唇。
他濃密的睫毛顫動得厲害,愣怔了片刻,伸手攬住我的腰,俯身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