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燥熱的晚風吹進窗棂,帶著花草微腥的氣味,在糾纏的唇齒間流連。
他灼熱的呼吸噴灑在皮膚上,讓我渾身起了一陣戰慄,隻能掙扎著用最後一絲理智從他懷裡掙脫。
走在那條初見的宮道上,我決定了,我要離開鳳儀宮。
我不想再騙皇後和阿湛,更不想再讓阿衍傷心,至於報仇,那是崔皓和皇上的事。
我不願再被當作棋子,為自己無力承擔的責任去犯下更多的錯。
我要想辦法惹惱皇後,讓她趕我走。
一般的小事,若是阿湛求情,她定不會罰我。
所以,必須要觸到她的底線。
9
夏日的午後熱得讓人發昏。
我穿著素紗薄衫,半跪在阿湛身邊搖著扇子。
往日裡他怕累著我,從不讓我做這樣的事,可是今天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為他扇風了。
阿湛躺在搖椅裡睡得正香,胸口蓋著一本策論。
自從上元節那天在我面前拍了胸脯,這半年來,他用功了不少,連一向對他不太滿意的太傅都誇他進步神速。
我託腮看著他安靜的睡顏,心裡忽然生出一點不舍。
等他年底娶了太子妃,搬到東宮,想再見他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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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會在每天的未時三刻來檢查阿湛的功課,這會兒她應該已經快到門外了。
我掐準時間,深吸了一口氣,探身過去在阿湛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吻。
皇後最恨婢女勾引太子,更何況是我,長著一張與她最厭惡的女人五分相似的臉。
可是,我沒等到皇後進門撞破這一幕,阿湛卻意料之外地提前醒了。
他懵懵地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臉,有些疑惑地歪著腦袋對我笑,「瀟瀟?」
眼前的情形超出了我的設想,可是我已經聽到皇後把門推開一條縫的聲音了,隻好把心一橫,硬著頭皮湊過去,又在阿湛臉上啄了一口。
他的臉登時燒得通紅,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瀟瀟,你……你是喜歡我嗎?」
他結結巴巴的,滾動著喉結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想騙他,隻好沉默著垂下頭去。
「瀟瀟,你……你願意做太子妃嗎?」
我驚駭地抬起頭,以前以為他隻是有點傻,現在看來是徹底瘋了。
他見我不說話,竟得寸進尺地伸手扶住我的後腦勺,探身吻了過來。
在接觸到他柔軟嘴唇的那一刻,我後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讓皇後趕我走,為什麼我偏偏想出了這麼一個不可控又會傷害到阿湛的餿主意?
皇後終於怒氣衝衝地破門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掀翻在地。
她的手掌高高揚起,卻遲遲沒有落下,別過臉去不看我,隻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滾!」
我麻利地退了出去,留下阿湛還愣在原地。
關上門的時候,我聽見他聲嘶力竭地說著什麼,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我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至少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必騙他了。
10
我又回到了浣衣局。
崔皓知道我被趕出了鳳儀宮,隻是責備了幾句,並沒有我想象中那般動怒。
這些年來我也算摸透了他的脾氣,對我和阿衍,他從來都是嘴硬心軟的。
其實我知道,自己如今對他的用處已經不大了。七年前,他的勢力還及不上皇後身邊的高公公,可如今,宮裡大半的太監都是他和皇上的人。
我回到浣衣局,最高興的就是阿衍,連學都不上了,天天跑來陪我洗衣服。
美其名曰保護我,怕皇後給我穿小鞋。
他在膝蓋上攤著一本書,時不時給我搭把手,我搗衣,他擰水,倒也算配合默契。
浣衣局的嬤嬤丫鬟們看見他都繞著走,在背後指指點點,他也渾不在意。
我拎著木槌敲打著搓衣板,濺起的水珠落在臉上。
阿衍趁我不注意,伸長脖子「吧唧」在我臉上飛快地啄了一口,吻去了幾顆水珠。
我嗔笑著轉身捶他,他卻紅著臉假裝低頭看書,兩隻手在褲腿上飛快地搓來搓去。
可是,我的笑容在抬頭的一剎那徹底僵住了。
我看見阿湛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我們,像個斷了線的皮影人偶,手臂無力地垂在兩側。
他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顫抖著,額頭上竟有一大塊血紅的傷口。
阿衍也看見了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跨過一步擋在我身前,脊背繃得筆直。
我垂下頭去,心怦怦跳得厲害。
我想跟阿湛解釋,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說我是崔皓的眼線,還是段氏的遺孤?就連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都是精心的安排。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等再抬起頭,阿湛卻已經不見了。
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向他道歉的機會。
等到了年底,冰冷的洗衣水把我的手凍成紅蘿卜的時候,阿湛大婚了。
太子妃不出意外地還是姓姜,姜太尉的嫡女,他的表妹。
太子大婚連帶著除夕和上元節,宮裡一連熱鬧了一個月,換洗的衣物也堆成了山。
阿衍心疼地捂著我長滿凍瘡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說:「瀟瀟,再等等,等我當上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一定會給你一場比這還盛大的婚禮!」
我隻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在乎的從來都不是這些啊。
如果阿衍真的當上了太子,阿湛會怎麼樣呢?我不敢想。
阿湛大婚後,搬到了東宮。
毓兒沒了哥哥解悶,倒是經常跑過來找我說話。
她眼淚汪汪地扯著我的袖子說:「暮春,我再也見不到阿柒了。」
11
剛出了正月,壽康宮裡就來了道旨意,點名要我去服侍太後。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太後她老人家竟然還記得我。
太後還是那麼慈祥,隻是她的病愈發重了,有時候還會失禁。
我給她擦身的時候,她總會抱歉地對我笑笑,「好孩子,難為你了。」
太後每天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我習慣性地在喂她藥之前先喝上一口試毒,她卻攔住了我。
「這藥對小姑娘身體不好,用銀針探過就行啦,沒人敢把主意打到哀家頭上!」
她笑得彎起了眼睛,布滿皺紋的臉上,竟露出少女般俏皮的神情。
太後整天都樂呵呵的,從來不對下人發脾氣,哪怕病痛讓她難受得臉色蒼白,她也隻是皺著眉輕哼幾聲。
她很喜歡我做的蜜桃酥,隻可惜她腸胃不好,不能多吃。
二月開春,太子和太子妃來給太後請安。
半年多不見,阿湛長高了,沉穩了許多,像換了個人似的,隻是額頭上還因為去年夏天的傷口留著淡淡的疤痕。
他規規矩矩地請安、叩頭、回話,太後不問他的時候,他就緊緊抿著嘴,面無表情地盯著地板。
要知道,他以前來看太後,就像隻喜鵲似的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
我站在太後床前,他卻像沒看見我一樣,一眼都不往我這邊瞧。
倒是太子妃,時不時朝我身上掃過來幾個眼風。
她是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一雙杏眼長得跟皇後有五分相似,說話也好聽,把太後逗得咯咯笑。
他們離開的時候,我送他們出去。
太子妃忽然摸著發髻說:「湛哥哥,我好像把母後賞的簪子弄丟了!」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拉著阿湛的胳膊,嬌聲道:「我和暮春姐姐一塊兒去找找,你先回去吧。」
阿湛對她笑著點了點頭,溫柔地伸手攏了攏她鬢邊的碎發。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隱隱抽痛了一下,可是下一秒又有些釋懷。
他可是太子啊,不過就是被一個不知死活的丫頭耍了而已,就當被條狗咬了,頂多疼個一兩天也就忘了。
太子妃是他的親表妹,又生得這麼可愛,哪裡不比我好呢?
看到他開心的樣子,我心裡的愧疚好像也少了幾分。
可是,當太子妃把我引到一口枯井邊的時候,我又為他擔心起來。
「就是你這個賤婢勾引我湛哥哥吧?」
她收起了溫婉的假面,抬手一巴掌甩在我臉上,看向我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我不由得笑了出來,姜家的女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惱羞成怒,讓身邊的嬤嬤從背後縛住了我的手,接著把發簪丟進了井口。
「暮春姐姐,辛苦你到井裡幫我撿簪子吧!」
她狠命掐著我的後頸,把我摁在井沿上。
拼命掙扎卻無濟於事,我對著漆黑幽深的井底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背後的嬤嬤一聲驚叫松開了手,一道黑影飄然落下。
脖子上中了一記手刀,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躺在壽康宮裡了。
太後難得下了床,坐在我身邊,憐愛地摸著我滾燙的額頭,「好孩子,別怕。」
我燒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間好像看見我娘在對我笑。
小時候,隻有在生病的日子裡,娘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就連哥哥也要任我差遣。
我努力地往太後身邊蹭了蹭,聞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荚香。
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12
這年的夏天過去之前,宮裡出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姜老相爺突然中風了,連著幾個月沒來上朝。
朝堂上暗流湧動,皇上接連罷黜了好幾個姜家的黨羽,安插上了自己的心腹。
崔皓依舊不苟言笑,但我還是從他微微挑起的眉梢裡,看到了一絲藏不住的喜色。
沒了姜相的阻撓,阿衍終於開府封王,開始暗暗結交寒門士人。
搬出宮的那天,他把我緊緊摟進懷裡,在我耳邊輕聲說:「瀟瀟,再等等,就快了。」
我明明應該為他高興,可心裡卻輕松不起來。
如果那天真的來了,阿湛會怎麼樣?毓兒和皇後、太後又會怎麼樣?
要是阿衍知道我在為這些仇人擔心,一定會生我的氣吧。
第二件事,是毓兒及笄。
可就在同一天,賜婚的旨意也下來了。
驸馬是近幾年最受皇上看重的後起之秀,年紀輕輕就已官居二品。
是皇後在皇上面前跪了三次才求來的,不是為了毓兒,而是為了阿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