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相一病,曾經不可一世而如今後繼乏力的姜家,竟要靠嫡公主來巴結寒門新貴。
「暮春,母後說,隻要我嫁給他,他就能為我哥哥所用。」
毓兒笑著仰起臉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是不是再受寵的女兒,也隻配給兒子鋪路啊?」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這一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她低頭嘆了口氣,抹了抹眼睛,一個字也沒提她的阿柒。
第三件事,是襄王病了,還病得挺嚴重。
宮裡一半的太醫圍著太後,另一半去了姜府,愣是一個也撥不出來。
襄王是皇上的胞弟,是太後曾經最疼愛的幺兒,當年先帝原本屬意他當太子。
不過,當時還是莊王的皇上討得了姜相的歡心,姜家唯一的嫡女也非他不嫁,靠著姜家的支持,他才得以坐上皇位。
登基後他就軟禁了襄王,因為這個,他和太後母子間始終有著嫌隙。
自從聽到襄王病重的那天起,太後就不肯喝藥了。
皇上終於來了,他接過我手裡的藥碗,坐到了太後的床邊。
「母後,您這是在跟兒子置氣嗎?」他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桓兒,母後求你,救救樾兒吧。」
我第一次看見太後這樣低聲下氣,為了一個兒子,哀求另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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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母子兄弟,我心裡覺得有些好笑。
「裴樾他不是第一次裝病,母後何必擔憂?」
「桓兒,以前是母後對不住你,可樾兒他是你親弟弟,你……」
「好啊!」皇上猛地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嘲諷,把藥碗遞到太後面前。
「母後,這碗藥裡有劇毒,若你肯喝下,朕立刻就派太醫去看他!」
我驚駭地抬ṱṻₙ起頭,想去奪下藥碗,可身體卻像被定住了似的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太後毫不猶豫地伸手接過毒藥,仰頭一飲而盡。
下一秒,皇上一把奪過空碗擲在地上,破碎的瓷片飛濺起來劃破了我的臉,我卻感覺不到疼。
他仰起頭放聲大笑,笑得聲嘶力竭、眼眶通紅,活像從地獄裡爬上來的惡鬼。
「母後,你就這麼愛他?嗯?」
他腳步踉跄地後退,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母親。
「你不是說過,為了姜家的尊榮,再怎樣苟延殘喘,也要活下去嗎?怎麼?現在為了他,你連姜家的榮華富貴都不要了?!」
太後並沒有中毒,隻是仰面靠在床柱上,渾身顫抖,閉著眼流淚。
「母後,我也是你兒子啊!為什麼!你說話呀……」
皇上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雙手痛苦地抓著胸口。可太後還是緊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這樣的僵持不知過了多久,等我回過神來,皇上已經離開了。
我止不住地戰慄,爬到太後身邊,緊緊抱住她的腿。
可她卻好像剛才無事發生一樣,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
「好孩子,嚇著你了吧?」
13
崔皓給了我最好的祛疤膏,入秋的時候,我臉上的疤就淡得看不出來了。
中秋那天,毓兒出嫁了,十裡紅妝蜿蜒著鋪滿了整條朱雀街。
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姑娘,在這天美得讓我認不出來。
阿湛騎著馬走在送親隊伍的最前面,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也不知道阿柒在不在,有沒有看見他的小公主最美的樣子。
我沒什麼好送她的,隻能往她懷裡塞了一盒蜜桃酥。
她把從小貼身戴的護身符摘了下來,放進了我的手心,努力壓抑著聲音裡的哽咽。
「暮春,等你出了宮,一定要嫁給自己的心上人啊……」
她不知道,我已經有心上人啦,可是,我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了。
長安的秋天總是那麼短暫,好像所有的樹葉在一夕之間就落完了。
襄王病逝的消息傳進壽康宮的時候,我正端著碗吹著剛煮好的湯藥。
太後隻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接過我手裡的碗,讓我替她去取一塊蜜桃酥。
我端著碟子轉身,卻看見她把銀針掰成了兩截,手指用力地碾碎了半枚撒進藥裡,一飲而盡。
然後,她開口了。
「瀟瀟,是叫這個名字吧?」
她眯著眼對我笑,我卻把手裡的碟子打翻在了地上。
「別怕,你的事除了我和皇上沒人知道。你姑姑是個好孩子,你也是,難為你裝了這麼多年的啞巴。」
她向我招了招手,我眼眶一熱,一頭撲倒在她懷裡。
「瀟瀟啊,你知道皇上他為什麼那麼恨我嗎?他小時候,我還沒當上皇後,為了爭寵讓他受了不少磋磨,等後來再想彌補,卻已經太晚了。」
她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我把眼淚都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好孩子,你也還在怨你娘,是不是?可是你知道嗎,一個母親願意為了她的任何一個孩子豁出命去,隻是有時候……真是不得已啊……」
「哎,我當然不是要你原諒她,這世上沒人有資格讓你原諒她,我隻是……隻是想讓你知道,她是愛你的……咳咳咳……」
我淚眼蒙眬地抬起頭,卻看見她面如金紙,猛地咳出一口烏黑的血來。
我這才恍然明白,原來那根每天用來探毒的銀針就是毒藥本身,就是她纏綿病榻的原因,而她對親生兒子安排的這一切心知肚明。
「太後……我,我去找太醫,找皇上……」
我慌亂地想要站起來,她卻一把拉住了我,艱難地搖了搖頭。
「桓兒害死了樾兒,我不想見他……」
「他們兩個如今都不需要我了,我終於……不用再活著了……」
她微笑著,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抓著我袖子的手漸漸松了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不想見的兒子來了。
皇上驚恐地看著太後沒了生息的臉,抓起她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起來。
「母後,兒臣派太醫去看樾兒了!他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娘!桓兒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快起來看看我呀……」
他趴在母親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上,哭得像個被拋棄的孩子。
可是有什麼用呢,她再也聽不見了。
不是所有誤會都有解開的那天,就像不是所有過錯都能被原諒。
太後薨逝的當天,姜相也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初冬的長安,兩支蜿蜒的儀仗在朱雀門相遇,白色的經幡和紛揚的飛雪在陰沉的天空下盤桓。
被宮牆隔開了大半輩子的姐弟,終於在黃泉路上並肩而行。
也許在很多年前,年幼的他們也曾在某個下雪天牽著手走在這條街上。
就像我和哥哥小時候那樣,一邊舔著糖葫蘆,一邊打著雪仗。
我抬起頭看著漫天飄落的雪花,又想起了家鄉院子裡的那棵桃樹。
每到暮春三月,無數花瓣像輕柔的雨絲一樣落下,哥哥就站在漫天的桃花雨裡對我笑。
喂,段予澤,你現在在哪裡呀?
你還記不記得弄丟了我的竹蜻蜓,你說借去玩,可到頭來卻再也沒有還給我。
哎,要是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吧,你也不用為了這個躲著我。
我都不怪你了,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來找我呢?
14
皇上把我留在了乾安宮,讓我在深夜一遍遍復述著太後臨死前的話。
可是白天,他卻在朝堂上面不改色地清理著姜家的門生故吏。
姜相一死,姜家失去了主心骨,再沒什麼可讓他忌憚的。
我這才明白,原來太後這些年的苟延殘喘,不僅是為了保住姜家的富貴榮華,更是為了保護她的兒子,等他羽翼漸豐、步步為營,等姜家頹勢漸顯、大廈將傾。
那年的除夕宴格外冷清,連煙花也沒有放。
宴席上,隻有滿目的缟素和刺耳的鍾磬。
往年,阿湛和毓兒會一左一右簇擁在帝後身邊說笑,可如今,他們坐在各自的伴侶身邊,卻如泥塑木偶般沉默。
阿衍倒是不再坐在末席了,他挪到了皇上左手邊的第二個位置,不時抬頭往我這邊看過來,臉上卻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崔皓肅然立在皇上身後,薄唇微抿,眸色如墨。
一絲不安驀地從心頭閃過,我提著酒壺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酒過三巡,殿外忽然傳來刀兵相擊之聲,雜亂的腳步從屋頂落下,逐漸逼近。
一陣風猛然推開了殿門,強勁的寒風裹挾著飛雪灌入殿內,一時間所有燭火都劇烈搖晃起來。
燈影明滅間,我看見殿外有數十御林衛正在圍攻三個黑衣人。
皇後、阿湛和毓兒幾乎同時抬起頭,臉色瞬間煞白。
我認出了阿柒那雙空靈又木訥的眼睛。
他身形快如鬼魅,在刀光劍影中輾轉騰挪,飄然起落。
另外兩個黑衣人已被生擒,隻有他還在左支右绌,可片刻後終究寡不敵眾,漸漸被縮小的包圍圈壓制。
一蓬鮮血從他右臂飛濺而出,灑落在雪地上,紅得刺眼。
「阿柒——」
毓兒驚呼出聲,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驸馬錯愕的眼神中,跨過桌案上的珍馐佳餚,向殿外跑去。
她像瘋了一樣,跑進紛紛揚揚的大雪,奔向那個受傷的黑衣少年。
紅色的鬥篷在風中獵獵飄卷,像一團在雪地裡跳躍的火焰。
御林衛見她這般瘋魔的樣子,紛紛退讓開來。
她跑得發髻散亂、衣衫不整,連繡鞋也掉在了路上,金鳳步搖歪斜地垂在鬢邊,裙擺上還沾著湯汁菜葉,全沒有一點公主的樣子。
可她終於站到了他的身邊。
她奪過阿柒手裡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雙眼睜得通紅。
「放他走!父皇,毓兒求您了!」
她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一遍遍喊著,泛濫的淚水在臉上結起一層白霜。
皇上長嘆了口氣,終於閉上眼,揮了揮手。
御林衛松開了包圍。阿柒卻沒有動,固執地拉著她的衣袖。
「快走!」毓兒狠狠推了他一把。
猶疑片刻後,阿柒轉頭縱身一躍,跳上了屋檐,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中。
姜太尉在宮中私蓄暗衛,罪同謀反。
阿湛在年幼時告訴我的第一個秘密,終於在這一天讓他失去了一切。
廢後和廢太子的詔書在同一天下達,母子二人囚於宮中禁苑,毓兒也被褫奪公主封號,軟禁在驸馬府中。
姜太尉並沒有被賜死,隻是流放,那是皇上留給姜家最後的體面。
這年的上元節,沒有燈會。
姜家倒了,家仇得報,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阿衍倒是心情不錯,託崔皓送了一盞兔子燈給我,宮裡的手藝,漂亮得找不出一點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