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卻更喜歡他十四歲那年親手給我扎的那隻醜兔子。
皇上喝醉了,他像當年的崔皓一樣拉著我的手,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緲緲,我不是故意要害死樾兒的,我也不想讓你和你哥哥死……」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沒辦法……」
是嗎?沒辦法?
我好笑地看著他,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像個孩子一樣哭著睡著了。
我艱難地抽出被他攥得通紅的手,走到殿外,坐在冰冷的臺階上。
我抱著胳膊,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見和小時候一樣圓的月亮。
想起好多年前,娘一手摟著我,一手摟著哥哥,在院子裡給我們講嫦娥的故事。
哥哥聽了一會兒就走神了,趴到草地上去捉蛐蛐。
我一個人躺在娘的腿上,她看我的眼神,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溫柔。
所以娘啊,當年把我送上囚車的時候。
你也是真的沒辦法,對嗎?
15
開春了,滿園的花開得好像忘記了冬天發生的一切。
太子已經廢了三個月,皇上卻沒有立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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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尉推脫病重,遲遲沒有出發去柳州。
一向沉穩的崔皓有點坐不住了,幾次旁敲側擊地提起,皇上卻都顧左右而言他。
是啊,年長的皇子不止阿衍一個,但與皇上有心結的,卻隻有他。
沒有人比皇上更清楚,年幼時結下的仇怨有多麼折磨,愛恨交織的糾纏會讓人瘋狂。
六月裡,暑氣蒸得人發暈,姜太尉的病還沒有好,皇上卻抱恙了。
阿衍終於不再裝憨賣傻,他和三皇子、四皇子一樣,常來乾陽殿侍疾。
隻是他的演技再怎樣精湛,到底也比不上兩個弟弟那般情真意切。
「父皇他沒對你怎麼樣吧?」
送他出去的時候,他扯住了我的袖子,沉著臉,眼底晦暗不明。
我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後搖了搖頭。
他松了口氣,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三天後,護好自己。」
大熱天,這一句話讓我從頭頂涼到了腳心,我剛想追問,他卻已經匆匆離開了。
鬱積了半個月的悶熱,終於在第三天的午後化作了滾滾雷鳴。
悶雷聲中,隱隱傳來刀兵喊殺。
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跑進來通報,說姜太尉帶著禁軍向宮裡殺過來了。
皇上半閉著眼躺在搖椅上,隻是揮了揮手,平靜得好像早有預料。
「放心,朕早安排了御林衛,他們進不了玄武門。」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炷香後,喊殺聲夾雜著宮人的哭叫越來越近,他的臉色終於變了。
「崔皓!崔皓!給朕把崔皓叫過來!」
他從搖椅上猛地站起身,煩躁地向前踏步走去,打開門的瞬間,一道雪亮的閃電破空而下。
門外的臺階上七零八落地躺滿了宮女太監的屍體,崔皓提著劍立於門外,如同鬼魅。
雨,終於落下了。
暴烈的雨點打在沾滿血汙的臉上,他睜著猩紅的眼睛,跨過屍體,一步步逼近。
「姜太尉率禁軍逼宮,臣趕來護駕之時,聖上已不幸被叛軍所弑。」
崔皓面無表情地念著早已寫好的臺本,緩緩抬起手中的劍,雨水混著鮮血從劍尖滴落。
皇上驚駭地瞪大了眼睛,灰白的嘴唇顫抖著,不可置信地舉起手臂指著面前這個多年的心腹。
「崔皓,你我二十多年的情誼,你……你竟然背叛我?」
「裴桓,從你害死緲緲的那天起,你我就再無情誼可言。」
又一道閃電落下,把昏暗的大殿照得慘白,把兩張同樣瘦削的臉映得猙獰可怖。
我縮在角落裡看著這一切,替那從未謀面的姑姑看這一場恩怨如何了結。
短暫的明亮後,大殿再次昏暗下來,一道身影突然飛快地閃入,刀兵撞擊的聲響在寂靜的室內蕩開。
我眯起眼,看見一個衣衫凌亂披發跣足的女人揮劍擋在了皇上身前。
是皇後。
她緊緊抿著唇,臉色枯黃,眼睛卻亮得像兩簇跳躍的火焰。
「意柔……」
「阿桓,別怕。」
那兩個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溫柔,隔著二十多年的時光呼喚彼此。
他們不再是沒有名字的帝後,而是阿桓和意柔,就像阿衍和我,是表兄妹,是最親的人。
姜意柔轉動手腕,挽起一個凌厲的劍花向崔皓劈去。
她揮劍的動作讓我想起了多年Ṫû₈前的一天,在樹叢後面看見她揮舞樹枝的樣子。
一招一式間,凜然的寒光在殿內飛快地遊走。
裴桓從一瞬的愣怔中回過神來,返身折回桌案,抄起白玉鎮紙向崔皓擲去。
砰!
一支利箭呼嘯著破空飛來,正中裴桓胸口,鎮紙應聲落地。
他痛苦地擰緊了眉頭,瞳孔因極度的驚懼而擴散。
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阿衍站在門外,側身拉著弓弦。
暴雨如注,映著閃電的光亮,仿佛千萬把銀色的鋼刀鋪天蓋地落下。
雨中的少年渾身湿透,雨水順著緊繃的下颌流淌,我看不清他的面目,透過雨簾,那雙眼睛又冷又空。
我想起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的冬夜,他眼裡映著冰冷的月光,那是一雙屬於幼狼的眼睛,而現在,幼狼已經長出了獠牙。
姜意柔一聲驚呼,丟下手中的劍,抱住了裴桓倒下的身體。
而下一刻,崔皓已提劍刺入了她的背心。
鮮血順著劍刃淌下,濃重的血腥味在殿內蔓延開來。
悶雷滾滾,雨聲如鼓,像是要將整個世間淹沒。
我搖搖晃晃地扶著牆站起來,走向那對血泊中相擁的愛人。
視線開始旋轉模糊,刺目的殷紅漲滿了眼簾。
失去意識前,我倒進了阿衍湿冷的懷抱。
年少情意終究敵不過世事無常。
阿衍啊……
這樣的輪回,我們就不要再開始了,好嗎?
16
再次睜眼已經是十天後。
有陌生的宮女說,我高燒昏睡了十天,阿衍把整個太醫院都搬到了我身邊。
又有陌生的太監告訴我,姜太尉謀反,姜氏誅滅九族,先帝被叛軍所弑,臨終前傳位於趕來救駕的二皇子,御林衛林將軍護駕有功,已擢升太尉。
我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崔皓和阿衍事先收服了林將軍,讓他假意做姜太尉的內應,打開宮門放叛軍進入後將其圍剿,又借叛軍之名弑君奪位。
可林將軍是先帝的心腹,我不明白什麼樣的籌碼可以讓他背叛知遇之恩。
新帝登基的那天,我得到了答案。
登基大典與冊後儀式同日舉行,阿衍的皇後是林將軍的女兒。
「瀟瀟,再給我一年時間,我現在還需要那個姓林的。」
七月的天,連風都粘稠,空氣裡還淡淡地彌漫著屍體腐爛的味道。
阿衍沒來得及脫掉典禮上厚重的袞服,汗水浸透了層疊的衣領,垂落的冕旒搖晃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瀟瀟,先當貴妃好不好?我現在真的沒辦法……」
我發現他越來越像被他殺死的父皇,連說的話都一樣。
沒辦法。
我嘆了口氣,真心實意地對他搖了搖頭,「阿衍,真的不用了,你看先帝和先皇後,他們也是表兄妹,可是最後怎麼樣?」
「隻要你不娶我,我就永遠是你的表妹,是你最親的人,這樣不好嗎?」
我疲倦地抬起頭朝他微笑,卻對上了他陰鸷的目光。
「是因為裴湛嗎?」
他的話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我昏沉的腦海,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忘記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阿湛和毓兒呢?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我從床上連滾帶爬地跌下來,冷汗瞬間湿透了後背,呼吸開始急促。
「姜家的人,留著做什麼?」
他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像在念出一句惡毒的咒語。
腦子嗡的一聲炸開,胃裡泛起一陣惡心。
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揚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他驚怒交加地看著我,一把扯掉了頭上的冕冠,抽去腰帶,褪下袞服,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白綢中衣。
他發狠地把我推倒在床上,像小時候打架一樣跨坐上來,將我的兩條胳膊舉過頭頂,牢牢地扼住我的手腕。
我毫不回避地直視他,看著他漲紅的耳尖和滾動的喉結,半敞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裡的憤怒慢慢變成了濃稠的情欲。
在他俯身下來的瞬間,我扭過頭偏向一邊,滾燙的唇烙在了我的耳垂上。
他僵了一下,把頭埋進了我的頸窩,粗重的喘息在片刻後變成了哽咽。
「他沒死,你滿意了吧?」
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我的鎖骨上。
他紅著眼睛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起身下床,把散落在地上的衣冠一件件穿回身上。
新帝裴衍推開門,去繼續他的表演。
我大聲地笑了起來,笑得胸口一陣陣抽痛。
夜裡,崔皓來看我,他說他把裴湛藏在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隻要裴湛一天活著,裴衍就得聽命於他,否則,他隨時可以讓皇位易主。
除了阿湛,其他人的下場全由阿衍做主。
皇後的心腹高公公,那個曾經讓他像狗一樣趴在腳邊的太監,被判了凌遲。
阿湛的太子妃,那個想把我扔到井裡的姑娘,阿衍專門為她安排了腰斬,兩截血糊糊的身子被丟進了亂葬崗的枯井裡。
至於毓兒,阿衍賜了她一杯毒酒。我不明白,一個嫁了人的公主對他有什麼威脅。
毓兒的驸馬不願把一個賜死的罪婦遷入祖墳。於是崔皓偷偷把她從亂葬崗帶了回來,埋進了先帝的陵園。
我摸著頸間她送我的護身符,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
毓兒她那麼膽小,又怕黑,晚上睡覺還不老實,也不知道會不會吵到她父皇。
那晚的夢裡,我又看見了小時候的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踢著兩條小腿對我咯咯地笑。
毓兒啊,如果有來世的話,做我妹妹吧。